穗岁一挨到床,眼睛便眯了起来,困得不成样子。谢时韫在门口顶着大堂众多人异样的目光,敲了半天门,才等来穗岁。
穗岁打开门,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来人,举起小手又揉了揉眼睛,眼皮被她揉的发红,懵懵地看着谢时韫,就像是山里刚睡醒的小鹿,清纯可爱又带着些慵懒地给自己洗了洗脸,又再次露出自己漂亮清澈的眼。
谢时韫扫了她一眼,见她领口未松,脸颊泛红,也未再敢多看。
偏穗岁还没完全醒过来,还没摸清楚状况,娇娇软软地唤了声:“唔,大师。”
这一声叫的谢时韫浑身发麻,卸了身上的力道。
“我要出去转转,给岁柏传封信,你要一起吗?”谢时韫瞧着自己的脚尖,头一次面对一个姑娘如此的扭捏。
穗岁一听传信瞬间就来了精神,连忙点头说:“要!大师等我!”
“好。”
得到谢时韫的应允,穗岁关上门高高兴兴地换了套衣物,只谢时韫在门外听着屋内衣料摩擦产生的轻微声响,慢慢地红了脸,默默走远了些。
穗岁拿着自己的帷帽从房内走出来,谢时韫自然的从她手中接过,轻轻地带在她的头上,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蹭过穗岁的脸颊,穗岁轻轻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小小的一个人儿乖乖巧巧地站在谢时韫面前,微微仰着头,谢时韫手指灵活,帷帽的绳带在他的手中轻巧地打了个结,又被他勾至穗岁的耳后。
穗岁轻轻晃了晃头,确定自己的帷帽不会掉下来,便冲谢时韫扬了个笑,虽隔着层面纱,可谢时韫却在脑海里清楚地描绘出了那张笑脸,连穗岁笑时眼睛弯起的弧度都明确。
穗岁欢天喜地地跟着谢时韫出了门,好久没有逛过集市的小姑娘,看什么都新鲜,在街边的小摊走走停停。谢时韫也不催,就迈着步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带着个小狐狸的面具猛然窜到他面前,吐吐小舌头又蹦蹦跳跳的跑远。
谢时韫宠溺地笑了声,从袖口拿了银子,买下了刚刚又被穗岁放回去的小狐狸面具,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的袖中。
谢时韫继续向前走,便看见穗岁站在一家酒楼前,仰着脑袋定定的看着人家的招牌。谢时韫也望过去,只见酒楼的招牌上刻着“一江湖”。
谢时韫是知道的,“一江湖”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里面的菜品从各个菜系到名酒好茶,再到糕点小吃,道道精致,味道不俗。而且说起来这“一江湖”其实还是他开的,最开始他其实是为了收集情报,就在京城开了这个酒楼,谁也不知道这酒楼幕后老板是景王,那些王公大臣只知道“一江湖”的菜好吃,去了之后喝些酒,嘴就刹不住,明里暗里谢时韫听到不少情报,避免了许多祸事。
后来因为他久不在京城,又随着他面对的危险越来越多,就寻了个由头,把“一江湖”开到了各地,继续打探情报。
“在看什么?”谢时韫收回思绪,走到穗岁身边,开口询问。
穗岁摇摇头,收回了视线,耷拉着脑袋向前走,情绪很明显的发生了转变。
走到一处茶摊,谢时韫和穗岁寻了个角落坐下。穗岁捏着茶碗,若有所思地看着茶碗里自己的倒影出神。
谢时韫也不急,两杯茶见了底穗岁才开口:“我爹和我哥哥平日从外头回来,总会去一江湖给我和我阿娘买些零嘴。一江湖的烧鸡我们家不知道吃了多少只。我爹知道我喜欢吃一江湖的青叶团,经常会给我买,有一次我实在是吃腻了,和我爹说了不要再买了,我爹晚上便给我换了其他我爱吃的糕点,我吃的饱饱的,我哥哥拎着一盒青叶团回来了。”
穗岁越说声音越低,越说声音越低,眼泪滴进茶碗里,溅起一圈涟漪。谢时韫盯着她看了许久,端起自己的茶杯,又抿了一口,隔着她看向远处的一江湖。
“我母妃做的玫瑰酥很好吃,只是我还没有吃过几次,就从她宫里搬了出来。后来读书打仗,我在宫里的时间很少,我母妃知道我爱吃她做的玫瑰酥,每次我回来都会做一笼,有时候我没有时间去她宫里,她就派人送到我府上。听她身边的宫女说,她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去小厨房做一盘玫瑰酥,也不吃就放在桌上看着。”
穗岁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谢时韫瞥了她一眼,施施然地放下茶杯。
“和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说,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失去,回忆只能是回忆,变不成现实,向前看会更轻松。”
“轻松吗?”穗岁轻声反问。
谢时韫却懂了她的意思,也没再多言。
“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送信。”
“大师,我也想给碧洗和更冬写封信。”
“一会儿到了地方,会让你写的。”
其实穗岁也想过为什么他们一直赶路,根本不知道岁柏他们走到了哪里,谢时韫的信到底是如何传送的,可是她信他,便从不多问。
进了天地阁,谢时韫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佩,递给了掌柜。掌柜行了个礼便拿着玉佩向后院走去,谢时韫叫来一个小厮,给穗岁找了套笔墨纸砚,为她寻了个安静的位置,静下心来写信。这也是穗岁第一次自己提笔给碧洗她们写信。
穗岁捏着笔,墨汁在笔尖停留,慢慢凝成一颗墨珠,滴落在桌上铺得平整的纸上,晕开形成一朵墨色的花瓣。
穗岁收回思绪低下头,才发现纸已经被弄污了,慌忙放下笔,不好意思地叫人更换了一张。
谢时韫坐在一旁闭着眼睛转手里的绿珠,听到穗岁弱弱的声音才睁开眼看过来,穗岁摸摸鼻子,有些怯怯地看着他,怕他觉得自己麻烦。谢时韫勾唇轻笑,陆为从后面拨帘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他看看谢时韫,又侧头看看对面的穗岁,突然觉得有点新鲜。
谢时韫眼眸轻眯,从余光看到来人,便理了理衣袖,说了句:“不必着急,慢慢写,我去见个故人。”
穗岁乖乖地点点头,字体跃然纸上,谢时韫瞥了一眼,想起那时在万古寺与她相撞,她掉落在地的手抄佛经,字迹一如既往漂亮又工整,仔细看去却仍然带着些狂放和张扬。
前面穗岁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信,后面谢时韫和陆为对着棋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一局结束,陆无揪着自己的头发,看着棋盘上的棋子,仍然在复盘自己是怎么输的。
谢时韫倒是懒得理他,毕竟过去的十几年,每每同这人下棋,下完了这人都这样。有一次非拉着他下了一下午,结果后来三天没出门。谢时韫听说之后,还以为他病了,去他家找他,没想到这人还坐在那天下棋的位置,桌上的棋盘也还是那一局,连人带棋动都没动一下。看见谢时韫,眼睛都亮了,抱着谢时韫的大腿直叫:“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输的!”
谢时韫把两封信丢在棋盘上:“别研究了,十几年了,你累不累?”
陆无伸手从棋盘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信,捏在手里:“累?等我研究明白,早晚有一天你会败在我手下。”
“研究吧,那信一封给岁柏送去,一封送去柳府。”
“岁柏在哪儿?”陆无一脸懵,抬起头愣愣地问。
“不知道,给你画地图了,你顺着回去找吧。”
“我?”
“不然是我?”
“行。”
“那你柳府这封又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想要查查。”
“什么事儿?”陆无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一幅什么都看透了样子,嘚嘚瑟瑟地说:“不会是和你身边那个小美人有关系的吧。早听说景王身边跟这个女子,没想到你还好这口呢?”
谢时韫捡起一把棋子,随手就丢过去:“滚。”
陆无笑嘻嘻地躲开,蹲在地上一边找棋子,一边和谢时韫说话。
“不是我说,你就准备一直这么过下去?”
谢时韫装傻:“怎么过?”
陆无偏头,手心里握着一把棋子,抬起手在谢时韫身前从上到下比划了一下。
“就这么过?真打算遁入空门,去寺里撞钟了?”
谢时韫抿了口陆无屋里的茶:“我像是玩笑?”
“你是不像,但是越是因为不像才更让人觉得像。”
“呵。”
“你爹被你气的,好几个月没缓过那口气。就不说那位,就说你那哥哥,如今在京里,那是一手遮天,谁敢说他一句不是。也就你吧,还能传去封信,他跪了好几天被骂的狗血喷头,才收敛了一些,但我估计派来追杀你的人又多喽。”
“他若安安分分,心里没鬼,我传什么信他都不慌。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做的孽。”谢时韫想起谢安的脸,又想起穗岁的话,越发觉得烦,心里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解不开。
“你是也真放得下,什么身份地位,金银财宝,说不要就不要了,转眼就一头扎万古寺去了,谁不发懵啊?”
“有什么可懵的,燮朝没有我还不行了?”
“哎!”陆无听谢时韫这话,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就叫你说对了,这燮朝没你还真就不行。”
“嗤。”
“你别嗤啊,你这一路应该见的事儿不少吧,就不说别的,说着眼前的。你要是不赶紧回头,等你那个哥哥一旦上位,你这辈子你都不得安生,他会派人天天追杀你。”
“他现在也在天天追杀我,他有这闲心,还不如多看点书。”
“你那哥哥,太子,前几日皇上让他去调查楼青平贪污一事,他不仅没调查出来,最开始自己还搭进去不少银子,后来人家觉得他好骗,给了他银子,他就说这是赃款,自己还留了一部分,就拿到了皇上面前。听说皇上给他抽的,皇后跟着哭了一夜才停手。要不然我说,这燮朝没了你,是真不行。”
谢时韫抖抖衣袖,站起身来:“行了,再说吧,我再想想,别忘了给我送信。噢,前头还有一封,她那两个丫鬟跟岁柏在一处,你直接送到岁柏那去就行了,走了。”
穗岁本就没睡醒,在前面等谢时韫等的发困,伏在桌案上便睡着了。谢时韫出来时便看到她埋着头睡得正香。
陆无跟在后头“哎”了两声,眼瞧着谢时韫停了脚步,冲他摆了摆手,又回来了。陆无嘿嘿两声,这事儿可真新鲜啊。
“我们景王殿下不是一向不近女色?怎么当了两天和尚,还是觉得女人好吧。”
“滚。”
“你赶紧去送信,她可能是穗峥的女儿。”
陆无:“?”
“穗峥女儿不是死了吗,他儿子和妹妹,一个流放,一个军营……我去?”
“猜的,她没告诉我,穗峥那事儿当时我满心都是我母妃,我没查过,如今想来,疑点重重。先查一下看看吧,这小姑娘一直想让我回头,帮她报仇,会告诉我的。”
“啧啧,小姑娘。以前都是,来人,给我拖出去,现在你都会说小姑娘了?”
“你今天话很多,要不然你去陪岁柏吧,他带两个丫鬟一个小女孩也怪费劲儿的。”
“岁柏……玩的够乱啊。”
谢时韫抬脚踹去,陆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