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的少年脸上还带着血痂,蹲坐在牛棚前,捧着碗看向屋里,神色落寞。身后的牛棚低矮破败,寒风吹动树枝,“沙沙”的声响在这小小的村子里久久的回荡。风吹起少年单薄的衣角,更添孤寂。穗岁有些难过,手里的筷子拈起几粒米又放回了碗里。
稍晚一些,穗岁敲了敲谢时韫的房门,谢时韫在屋子里转着绿珠,早已等她多时了。穗岁也不扭捏,见谢时韫坐在地上,便也理了理裙摆,坐在了谢时韫身边。
穗岁抬起右脚脚尖,轻轻踩踩自己的左脚,手指藏在腹前轻搅,试探着问:“大师,我想去看一看那个……”
穗岁声音越说越小,小心翼翼地挑起眼皮,去看谢时韫的神情,生怕他不同意。
谢时韫的确担心,拇指在绿珠温润的表面不断摩挲,穗岁看着那个绿珠心里一沉,眉心跳了两跳。
谢时韫皱着眉头叹道:“我担心他发疯会伤到你。”
穗岁眉眼弯弯,小狗一样凑上前,讨好地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师和我一起去呀。”
谢时韫低头,对上穗岁纯真的眼,唇角轻勾,温和的不像话。
“有把握吗?”
穗岁摇头:“还没诊过脉,我也不知道,而且像这种因为发热把脑袋烧坏的,一般都无法治好。”
谢时韫从地上站起身,不解地问:“那你为何还有去看?”
穗岁看着自己面前陡然出现的手,怔愣一瞬,小心的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借着谢时韫的力量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因为一般烧坏脑袋的人,他们会很痴傻,就如同几岁小儿一般,经过很久的治疗和锻炼也仅仅能够达到生活自理。可是刚才那个……他看人的眼神并不呆滞,他似是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佟大娘说他只是会发疯,发起疯来才会丧失理智。他可以自己吃饭,他自己在牛棚里也能够很好的生存,他……我不知道,我想去看一看。万一他的脑袋没有坏,万一我能治好他呢,如果他真的能够好起来,就不用再住在牛棚里,被人家欺负了。一辈子被锁链锁在牛棚里,太可怜了,这样不管他正不正常,都会疯的,”
谢时韫听着穗岁的话,想起那时坐在牛棚门口的少年。少年长得很好看,即便住在牛棚里,身上的衣物依然干净,整个人看起来也并不狼狈。谢时韫其实没有看清他的眼神,可是他坐在牛棚门口,捧着碗看人的样子,清冷如谢时韫,也感到了极尽的悲哀。
谢时韫颔首,将绿珠揣回怀中,拉开房门道:“走吧。”
穗岁跟在他身后“哒哒哒”地跑了出去,和佟婉解释了一番。佟婉原本在屋里流泪,听了穗岁的话,“唰”的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炕上点着的烛火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佟婉握着穗岁的手激动地问:“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儿子真的还能好起来吗?”
穗岁的手被攥的生疼,佟婉却毫无察觉,只沉浸在得知儿子的病也许还可能被治愈喜悦之中。
谢时韫对上穗岁求助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施主不若先带我们去看看。”言谈之间,僧袍轻荡,衣袖延展,衣料柔软却带着凌冽的风,将穗岁的手盖住,轻轻抽出。
佟婉也如大梦初醒,不停地对穗岁说:“不好意思姑娘,我太激动了,捏疼你了吧。”
穗岁扶着佟婉摇摇头,柔声道:“没事。”
从屋子里到牛棚这条路,佟婉每日要走许多遍,就算闭着眼睛,她都能很容易的往来。可这次,在这条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上,她却第一次脚步凌乱,不停地磕绊,几次险些摔倒。
穗岁扶着佟婉焦急的神色,她心中酸涩,那年她发热,久久不退,阿娘和阿爹日日夜夜守在她榻前,等到她意识清明时,阿爹眼中赤红,阿娘眼睛也红肿不已,就连哥哥听到她醒了,朝屋子里跑时,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直接摔进了屋子里。穗岁瞧着趴在地上的哥哥,傻乎乎地笑。而她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昏睡五日了,家里的每个人都生生熬了五日,后来穗年趴在床上睡的昏天暗地,还是穗岁拿着狗尾巴草捅他鼻子给他捅醒的。
穗年脾气躁,起床的时候脾气尤坏,气急败坏地坐起身来,刚想骂人,结果看到脸色苍白的穗岁,一瞬间清醒过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肚子里滚了一圈变成了:“外面那么冷,你病还没好,怎么过来了?快,我给你送回去,千万不能再生病了!”说着就跳下床,着急的又扭了脚,结果是穗岁病还没好,他又下不了床了,穗峥和余氏是又生气又心疼。
穗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再去想。与此同时,佟婉夜敲响了牛棚的门。穗岁靠近谢时韫,随着牛棚的打开,她的手也慢慢拉住了谢时韫的衣袖。
牛棚里的王灿见门被打开,蹲在角落里,不解地看着佟婉,眼神里尽是疑惑。
佟婉知道他如今清醒,开口和他解释:“灿灿,今天家里有人借宿,那位姑娘懂医术,她说你的病可以治好,娘知道你现在听得懂,可不可以让这位姑娘给你诊个脉,你不要冲动伤了她?好不好?”
黑暗中的王灿在听到自己的病可以治好的时候,眼睛一亮,向后看去。穗岁贴着谢时韫向前走去,在距离王灿几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她视线和王灿齐平,她的眼睛很好看,王灿想。声音也温柔,她问:“你叫王灿对吗?”
王灿沉默半晌,缓慢地点了点头,手在身前不断地揉搓着。
穗岁抿唇,思索片刻又开口问道:“你听得懂我说话的对不对?”王灿又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漂亮的少女,低下了头。
“那你可不可以将手腕露出来,让我给你把下脉?”穗岁歪着头去寻王灿的眼睛,可王灿的头越来越低,手也不停地互相掐着,指甲掐入肉中,在他的手上留下一枚又一枚的红色月牙。
王灿不敢抬头,这里是牛棚,他的身上很臭很脏。面前的少女漂亮温柔,会把她弄脏的。他是疯子,她不会喜欢他的,她会嫌弃他的。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发疯的样子,不能,不能……
许多的想法和声音在王灿脑袋里盘旋,他捂着自己的头一点一点跪趴在草垛上,再抬起头时,看着穗岁的眼中便带上了阴鸷,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抓着身边的草,向穗岁扔去。
他脸色大变,开始疯狂地将自己的头向墙上撞去,也几度想要扑向穗岁。穗岁被他吓到,一时忘记了动作,耳边佟婉不停地喊她“快出来”的声音和王灿发疯时沙哑的怒吼声不断交织。就在王灿即将触到穗岁的时候,穗岁的腰被人揽住,带到一侧。穗岁眼看着谢时韫握住了王灿挥过来僵直的手,猛一使力,令王灿身形一晃。谢时韫看准时机在他颈后劈了一个手刀。怒吼声戛然而止,王灿也闭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佟婉一声尖叫冲了进来,抱着王灿喊:“儿子,儿子,你怎么了?”
“他没事,只是暂时晕了过去。”穗岁也跑了过来,拉过王灿的手,推高他的衣袖,手指搭上他的手腕。
佟婉眼看着穗岁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她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等到穗岁收回手,佟婉才开口询问:“姑娘,我儿子怎么样?”
穗岁皱着脸,拧着眉说:“从脉象上看,他的身体并没有病啊。”
佟婉挥挥手道:“不可能,之前的郎中每一个都说他脑子坏了,怎么可能没有病。”
穗岁又蹲下身来,再次为王灿把了一次脉,可是根据王灿的脉象,他其实非常健康,只是有些脾胃问题,消化不好,看起来比同龄人更瘦。
佟婉有些不相信穗岁,但又不好明说,将穗岁和谢时韫带离牛棚,又锁上了牛棚的门。回了屋子里,穗岁回想着王灿刚刚发病时的症状,他一开始明明是清醒的,可是为什么后来就发病了呢?
“王灿每次发病之前有什么症状吗?”穗岁问。
佟婉回想着以往王灿发病的样子,摇摇头答道:“没有,很多次都是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疯了。”
“说话……”穗岁看向谢时韫,有些发懵。她坐在院子里看着牛棚,回想着刚刚自己的话,她突然意识到王灿在她开口和他讲话以后,一直在掐自己的手,后来又捂着自己的头,像是在同自己做什么斗争。刚刚说了什么会刺激到他呢?
“他没有病?”谢时韫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块糖,递给穗岁,坐在了穗岁的身边。
穗岁道了声谢,接过糖块,剥开糖纸,将糖送入自己的口中。有些含糊地说:“没有。”
谢时韫瞧着她因为吸吮糖块,而微微噘起的嘴,殷红水润。谢时韫移开视线淡淡地问:“那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穗岁“唔”了一声,轻声说:“我觉得他会不会是心病。”
“心病?”
“对,他其实很正常的,刚刚我们最开始和他讲话的时候,他非常清醒也听的明白我们的话。只是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掐自己的手……”
“那是他发疯的前兆?”
“是,只是我觉得那更像是他在心里给了自己某种压力,陷入了一种痛苦之中。他想保持清醒但是却没有办法。”
谢时韫“嗯”了一声,站起身说:“走吧,去问问他之前经历了什么,寻到原因,才能对症下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