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婉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穗岁暗自打量着她,只见她神色平淡,并无异样。
佟婉坐在炕上,闷不做声地收拾包袱。王灿走进屋中,看着她的动作,不解地问:“阿娘,你在做什么?”
佟婉将手中的线头放进嘴中轻抿,穿过针眼,将钱袋和谢时韫的那封书信缝在自己的衣襟之中,头也不抬地说道:“明日我把钱送到官府去,把你爹带回来,咱们就动身去白鹿书院。”
“阿娘……”
王灿还想在说些什么,还未等说出口便被佟婉打断:“行了,这几年咱们家收成也不好,在扬舟呢,咱们家的生意也总是会被那些人搅和。这里的人阿娘也看透了,没有人会真心想让你好。且穗姑娘说你的病,换一个环境会好的更快。灿灿,阿娘是没什么本事,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可阿娘不傻。那白鹿书院的名号,阿娘是听过的,那里不是平常人轻易能进去的,那是燮朝最好的书院,不再是咱们村头的学堂了。那个大师既说你有本事,那阿娘便送你去。咱们离开扬舟,对你的学业,对你的身体都有好处,这对咱们家来说,是件好事。兴许到了它处,爹娘的营生也能好起来呢?所以灿灿,不要胡思乱想,过去的事,是阿娘不对。咱们就当是出去玩,只要你平安,你有没有出息,阿娘都不在意。大师说的对,我们只要有勇气,去奋斗去拼搏,未来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王灿坐在登上,低着头搅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也不知是佟婉眼花了还是什么,她余光中看到王灿的手背上泛着光。
佟婉一夜未睡,将行囊收拾好,坐在炕上望着屋子里的陈设,有些东西带不走,明日她去府衙的路上就去卖掉,到时候这个家便是真的空了。佟婉本就是这村子里的人,嫁人呢也只是从村东头嫁到了村西头。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扬舟城里,从来没出过扬舟,如今想到明日,不安之中却也存着些期待。对她来说,儿子的病能好,已经是上天给她最好的礼物了。如果要以离开扬舟为代价,她甘愿,哪怕是让她去天涯海角,她也愿意。
次日,天一亮,佟婉便起身去做饭,她望着空中的薄雾,朝阳渐渐升起,她淘米的手一顿,随即笑了一声,哼着小曲掀开了锅。
谢时韫和穗岁陪着她去了府衙,五十两银子一交,卖房卖地的钱已经少了一半,可佟婉在看到王灿爹的时候,她并不后悔。
府衙门口,谢时韫看到了押送刑犯的囚车,有一妇人拿着钱袋站在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声让人听着心中发闷。
王灿爹走了几步,回头望去,看着那妇人说:“我本来应该今日行刑,她男人是明日,我如今出了狱,我顶替的那位没人顶替,自然要从后寻人补上,于是便落到了她男人头上。”
佟婉扶着他问:“你不是明日才行刑吗?”
王灿爹垂眸看向妻子,哀然一笑道:“是明日,只不过昨日有三人,交了银子被带了出去,我便也同她男人一样,被抓去顶替,只不过你今日来得早,我算逃过了一劫。”
“施主可知你要顶替的人是谁?”谢时韫瞧着街边已经哭的几乎晕厥的女人问道。
王灿爹摇摇头,无奈叹道:“不知。这在我们这里已经不新鲜了,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犯错。一旦入了府衙,没有钱,再小的错也成了死罪,死的时候自己也不再是自己,被安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扔去乱葬岗,连个全尸都没有。”
那日,谢时韫和穗岁将王灿爹和佟婉送回了家中,听说午后闹市街头便要问斩,谢时韫让穗岁在这等他,他一人前去查探。穗岁本来不肯,是佟婉求了穗岁,说是王灿爹伤了腿,能不能请穗岁给瞧一瞧。穗岁这才留了下来。
王灿爹瞧了妻子一眼,他明白妻子的心,那闹市砍头,非一般的血腥,以前有个人晚上去喝花酒,和某个刽子手看上了同一个姑娘,结果那人用了些银子抢了姑娘。后来那人便被寻了错处,送进了大牢。倾家荡产也没救出来,被处斩时还偏偏就是那位被他抢了姑娘的刽子手。
那次王灿爹刚巧在城中做活,有人去看热闹,人太多王灿爹挤不出去,便跟着人流来到了行刑的闹市口。王灿爹亲眼所见,那刽子手高高举起了刀,看似用了全力,可在即将落到人脖子上的时候,又微微收起。一刀下去,头没砍断,只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于是那刽子手便又抡起了大刀,一刀两刀,刀刀到肉,却刀刀未砍断那人的脑袋。直到第十刀,才给了他一个痛快。
那种惨烈的景象,王灿爹见了都尚且做了一月的噩梦,何况穗岁一个小姑娘。佟婉也的确是如此想的。
穗岁蹲下身想要王灿爹的裤腿,刚动了一下,王灿爹便瑟缩了一下,“嘶”了一声。穗岁越往上掀,他躲的越厉害。直到裤脚被完全掀起,穗岁才看到王灿爹的小腿上血肉模糊,骨头也已错了位,可刚刚在回家的路上,他却一声未吭。
穗岁抿唇,用剪刀剪开与血肉粘在一处的裤腿,用帕子仔细擦净伤口周围的血污,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王灿爹的伤口。
佟婉怕王灿爹疼,故意和王灿爹搭话,转移他的注意。
在听到佟婉将地和房子都卖了的时候,王灿爹瞧着自己的腿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在当佟婉把王灿带进屋中,看着自己的儿子恢复了正常,王灿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王灿,捂着脸痛哭起来。
他还是不能相信,不停地问:“真的好了?”
佟婉也跟着流泪:“真的好了。”
王灿爹抱着自己的儿子,连声道:“好,好。”
穗岁趁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空档,迅速地处理好王灿爹腿上的伤口,并用了木板固定住他断了的腿骨。
王灿爹听到儿子能去白鹿书院,激动地坐起身来,大声说:“走,明天就走!”
这边屋子里忙乱异常,而谢时韫那边也十分混乱。
谢时韫到了闹市口以后,就躲在一旁观察着。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谢时韫偶一抬眼,就觉得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再想要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
谢时韫从行人口中听了个大概,瞧着今晨在街边哭的女子再度出现,谢时韫眉头紧皱地望着远处的囚车。
回程的路上,谢时韫无碍庆幸穗岁没有跟来,他扶着路旁的一棵树,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那人的惨状刻在他的脑海,他眼尾猩红,撑在树干上的手,紧紧扣紧,树皮钻进指缝,他也不觉得痛。
那刽子手砍头竟然不是一刀结束,就用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磨人的肉。而在行刑之后,谢时韫亲耳听到那刽子手说,被行刑的人只是因为打了调戏他妻子的无赖,便被抓紧了大牢。那无赖家里有钱,给官府使了银子,那人的妻子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放人的价格都越来越高,直到今日他妻子凑不出钱,他也被顶替去死。
而也是那无赖买通了刽子手,叫刽子手好好折磨那人,从而震慑住变为新寡的小娘子。
那刽子手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而行刑的官员不仅未曾喝止这种行为,甚至行刑的全程面露微笑。
谢时韫刚一进门,穗岁边迎了上来,看到谢时韫表情不对,穗岁扶着他坐在院中,温柔地唤道:“大师,大师。”
谢时韫听到穗岁的声音,猛地过头,像是刚刚从梦魇中醒来。佟婉见到谢时韫的样子,也走了过来,坐在谢时韫身侧说道:“大师心善,乍一见到这种场面,定然会感到不适。”
穗岁听到佟婉的话,也明白了什么,跑进屋中,取了几粒药丸给谢时韫。
谢时韫问也不问,接过便放入口中,佟婉要去取水,却还未站起身,谢时韫已经咽了下去。
穗岁拍拍谢时韫的背,柔声问:“好些了吗?那是清心丹,心浮气躁时吃下去,能缓解人情绪的。”
谢时韫手肘拄在大腿上,看着地面,脑海里仍然是那刽子手和官员微笑的脸,还有那满地的血。
待他缓过神来,望着穗岁担忧的小脸,扯了抹笑说:“没事。”佟婉见状也放下了心。
穗岁小手仍然在谢时韫的背上轻拍,谢时韫轻声笑道,抓住她的手说道:“好了,你还想占我便宜到什么时候?”
穗岁小脸一红,瞪了谢时韫一眼,收回手说:“好心没好报,我这是担心大师。”
谢时韫摸摸鼻子哄她:“我知道,逗你的。你不问我?”
穗岁挑眉,用余光看了谢时韫一眼,摇了摇头。
谢时韫十分惊讶,随即便听到穗岁说:“不问,您都这样了肯定很不好。大师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