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韫一夜都似睡未睡,像是在做梦,又仿佛是真的身临其境。梦中他站在沙漠之中,找不到方向,身边尽是推着车,或者是拄着拐杖和树枝的流民。他们一个个发丝凌乱,面容蜡黄,体力早已用尽,却仍然要咬着牙向前走去。
谢时韫站在人群中,想要叫住一个人问问情况,可所有人都像是看不到他一般,在他的身边走过,一个眼神也未曾分给他。
画面一转,又到了洪水之境,汹涌的河水伸出手脚,将人和牲畜尽数淹没,人们不断地被河水掀起的巨浪拍打,人们的呼救声和牲畜的哀嚎声,也在此起彼伏的巨浪中戛然而止。
谢时韫梦到了许多许多,在梦中,他亲身体会了作为普通百姓的困顿和难处,也体会过在天灾与人祸下,百姓的无助和绝望。他在天地中游走,无处容身也倍感痛楚,经历的种种最后竟都幻化成谢曌和谢安的脸。
次日,谢时韫从梦中醒来,看着床顶的雕花,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地空虚和恐慌。他手中攥着那枚绿珠,再次陷进了对自己、对皇室的怀疑之中。
穗岁来叫谢时韫吃饭的时候,被他眼底的青黑吓了一跳。谢时韫没什么兴致,说了句“不吃”就要将门关上,却被穗岁拦住。
谢时韫手里攥着个馒头,看着桌子上的素菜,心中烦闷,没有胃口。穗岁早早吃完去窗边看风景,谢时韫瞧着她因微微探身,衣摆被压在身下。而凸显出身体的玲珑曲线,闭上眼睛心里更烦了。
“大师,下雨了!”穗岁的声音欢快清亮,谢时韫纵然心烦,可是听到她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
穗岁怕暴露,只支起了半扇窗,从窗下空余的地方,素腕轻抬,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葱白一般的指尖感受到雨滴的湿润,轻轻颤了几许,“小葱白”带着几滴摇摇欲坠的雨珠缩回房中。
穗岁左手扶着右手,小心翼翼地跑到谢时韫跟前儿,献宝一样地说:“大师快看,雨!”
谢时韫望着她脸上的稚气,一时也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谢时韫瞅瞅那雨珠,又瞧瞧穗岁,最后为了不打击穗岁的热情,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来。
穗岁拧着眉毛,眼睛也不知是染了雨中的湿气还是怎的,湿漉漉地看着谢时韫,语气娇憨,带着些不自知的依赖:“大师,你怎么这样!”
谢时韫被她的模样逗笑,双手支着桌子站起身来,跟着她走到了窗边,陪着她听外面的涟涟雨声,看街上众人用胳膊挡着雨,快速地跑动。穗岁又探身去接雨,然后五指弯曲,指尖轻捏,趁着谢时韫不注意,又猛地将五指用力打开,指尖的水珠被弹出,尽数飞溅在谢时韫脸上。
谢时韫毫无防备,被弹了一脸水,他望着穗岁明媚的笑脸,心中陡然升起来的气,却也都尽数散去。感受着脸上的凉意,谢时韫混沌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了几分。他学着穗岁将手伸出窗外,雨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指尖,带着些轻微的重量,却让人觉得无比的真实和清爽。
穗岁脚尖点地,两只手都伸出窗外,玩雨玩的不亦乐乎,嘴巴也不停闲地说:“老话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再下几场雨,就是夏天了。”
谢时韫瞧着她被打湿的衣袖,皱着眉有些懒散地问:“你喜欢夏天?”
穗岁“嗯”了一声,欢快地说:“夏天多好呀,正是植物茂密繁荣生长的季节,到处都是昂扬向上的模样。”
“春天不也是?”谢时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穗岁将手缩回来,用帕子擦干,认真地摇摇头说:“春天植物是在生长,可是它们也都是从冬日渐渐苏醒,慢慢从冬日中的枯败转为小小的嫩芽,生成淡淡地绿色。可是夏天不一样啊,这些植物经过了春天的生长,在夏天成为它们想成为的模样,成为参天大树,成为垂柳,成为浓密的草丛,和茂盛的森林,那种绿色和春天含蓄的绿色不同,它是成熟的绿色,是尽情释放展示自己魅力的绿色。且那时虫鸣蛙叫也开始变得常见,到处都是生机,让人觉得生命是有意义的,是美妙多彩的。”
谢时韫听着她一连串的话笑道:“你倒是有研究。”
穗岁“我不是有研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谢时韫好奇地问:“那你觉得秋天又是什么样?”
穗岁想了想回道:“秋天是春夏的努力得到回馈的季节。植物经过春夏的努力生长和展示,在秋天得到自己的果实和未来生命的种子。只不过秋天也是将过去慢慢抽离,变成虚无,变成时间长河中真正意义上的“过去”的季节。冬天便是将一切的一切归位平静,隐藏于白茫茫的雪中,静待时间的流逝,直到下一年生命的绽放。”
谢时韫手指在窗框上轻敲,闻言轻笑道:“你又想和我讲些什么道理?”
穗岁“嘿嘿”一笑道:“看大师怎么理解了。”
谢时韫笑着摇摇头,觉得穗岁每天费尽心思,旁敲侧击想要让自己想通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谢时韫看着外面的雨幕,认真的在思考穗岁的四季论。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也呼啸不止,将外头的雨不断地吹入屋中,谢时韫拿开支着窗户的木棍,准备将窗子放下,动作间随意的向下看了眼,却看到了那个在扬舟城中无比眼熟的人。
那人在街角躲雨,四处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什么。穗岁见谢时韫动作骤停,也凑了过去。谢时韫将窗子放低,只留了一个小缝,两个人看着那人,谢时韫说:“他很眼熟。”
穗岁点点头,仔细看了两眼道:“确实很眼熟,只是突然有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大师,你在扬舟城里就是看到了他,才决定连夜走的吗?”
谢时韫皱着眉,放低声音说:“是。”
穗岁五指并拢,伸出手横着在空中比了比,良久过后,穗岁拉拉谢时韫的衣角说:“大师,我想起来了。”
“什么?”
“大师,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刚刚从锦泽出来,走了几天以后,我就生了病,你送我去医馆,我们在那个医馆里遇到了一个刺客。”
谢时韫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一边学着穗岁的动作,也伸手在空中比了比,以手做面罩,虚虚地挡住了那人的下脸。
谢时韫“噢”了一声,想了起来,那人见雨小了些,也准备离开街角,临走时抬头看了眼天,似是在估摸雨势,却动作间看到了那扇虚掩着的窗。
谢时韫和穗岁都背靠着窗,躲在两侧,谢时韫余光看到那人走远,下一秒便和穗岁打包东西,立刻离开了客栈。
谢时韫估计的没错,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那男人便来到了那所客栈,再得知的确有一位和尚带着个女子刚刚离开后,火速地冲了出去。
穗岁跟着谢时韫跑了许久,穗岁的鞋子因为刚下过雨,沾了不少泥,可穗岁也没有时间在意这些,只能不停地向前跑去。
晚上,外头又下起雨来,谢时韫带着穗岁寻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木屋,便暂时在此安顿了下来。穗岁有些怕,挨着谢时韫说什么也不动。
入了夜,穗岁原本靠着谢时韫,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却在外面响起一声惊雷后,猛然惊醒。
穗岁揪着谢时韫的衣角,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被风吹落的树枝被踩断,穗岁感觉头皮发麻,偷偷推了推谢时韫。
谢时韫睡得轻,被穗岁推醒以后,也听到了外面的细小声响。谢时韫轻轻起身,从袖中拿出刀,缓缓挪到了门口。
在那人推开门踏进屋中的那一刻,刀已出鞘,横在了那刺客的脖子上。
那刺客似是有所准备,瞬间腾空后移,却被谢时韫用石子击中了小腿。谢时韫冲出屋外,与那刺客厮打在一处,刀剑碰撞声中,穗岁浑身发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跑到门前,却见门外谢时韫已按住了那个刺客。
穗岁从包里翻出那能让人失去力气的药,想要给谢时韫。却还没等跑几步,就被谢时韫喝住:“别动!”
穗岁停下脚步,向谢时韫晃了晃手中的药瓶,谢时韫点头,声音放柔了些:“回屋里去,丢过来。”
穗岁听话地把药丢给谢时韫,自己快速地跑回屋中。谢时韫掐着那刺客的嘴,将那药喂了进去。待那刺客浑身疲软,谢时韫将他拖回了木屋,穗岁在木屋中寻了个绳子,谢时韫将他牢牢捆住。
谢时韫将刀擦拭干净,语气冰冷地说:“说吧,这次又是谁让你来的?”
那刺客也是有些脾气的,死死地怒视着谢时韫,怎么也不开口。
谢时韫倒是也不急,只抱着臂幽幽说道:“你不说,那我就给你送回千刃派,我也不多说,我就告诉千刃派里的人,你刺杀了我两次,都被我擒住,到时候看你在千刃派如何立足。”
这话正刺那刺客心中,气的那刺客破口大骂:“你欺人太甚!”
谢时韫老神在在地说:“要么你一五一十的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要么我就把你送回千刃派,你自己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