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谢时韫就坐在穗岁床前,守着她陪着她。穗岁在梦中哭喊,他就轻轻拍拍她的背,告诉她他在。穗岁午夜醒来,手中还攥着谢时韫的衣袖。谢时韫靠在床头看那颗绿珠,察觉到穗岁的目光,谢时韫偏过头去看她。
屋子里没有掌灯,借着窗外映进屋中的点点月光,谢时韫看到穗岁眼底的潮湿,映的她眼眸清亮。
穗岁还是怕,她向谢时韫身边又靠近了些,紧紧挨着他。
“大师。”
“我在。”
一声“我在”让穗岁眼中愈发温热,她把脸埋进被子中,将泪全都藏进被子的布料里。
穗岁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她问:“大师,我们到了平羌,和岁公子他们汇合以后,你会不要我吗?”
谢时韫叹了口气,将绿珠收回袖中,他摸摸穗岁露在外头的头发反问道:“你会走吗?”
穗岁摇头,谢时韫笑道:“那我就不会不要你。”
穗岁有些愣,也忘了擦干脸上的泪,就那样急急忙忙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跪坐在床上,面对着谢时韫,有些不敢确信地问:“真的?”
谢时韫望着她的眼睛,薄唇被抿成一条线,他低下头有些愧疚地说:“至少现在。”
穗岁看着他,眼泪从眼中滑落,她闭上眼睛,唇抿的死紧,无声的痛哭。谢时韫却望着她,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其实谢时韫没有说出口,平羌有她的哥哥,见到了穗年,或许该问“你会不会不要我”的人,该会是谢时韫。
谢时韫将被子扯过来,给穗岁包的严严实实。穗岁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打在被子上,她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大师……”
屋内少女的啜泣声和男子的叹息久久不断,屋外站在院中的魏威,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长啊,月光凉啊,今天是十五呢,月亮真圆啊,只是魏威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在此刻觉得真冷啊。这天真冷啊。
再往前走就是他的家乡谷峪关了,他突然间想要逃离,他想退缩。他不知道谷峪关如今是什么样的景象。是他熟悉的阿公阿嬷仍然在安稳地过日子,还是也如绿筠村一样,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可是他记忆里的家乡还在,他熟悉的乡邻还在,那是他的归乡。不论何时他踏上故土,都能回到他的幼时,想起他的家人。可是他不能容忍他的家乡被如此对待,他不能看着狄朝人在他的家乡为所欲为,那是什么样的惨像。魏威是个杀手啊,他是最不该被吓住,为之动容的人,可是他忍不住啊,他恨啊。
绿筠村和山玉关一样,成为了狄朝人占据的领地。可燮朝仍然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同狄朝的交涉,没有任何反击的措施。绿筠村的人就那样白白的死了,无人收尸,无人在意,平羌其他村落里的人,每天都心惊肉跳,生怕下一个遭此劫难的就是自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逃离,整个平羌人心惶惶,街上不再嘈杂,吵闹,更多的开始出现狄朝人的身影,街上时不时会传来狄朝人蛮横的叫骂声。
而魏威看着谷峪关的正在燃烧的房屋,跪在地上,以头叩地,久久未曾起身。他看到他家已经成为了一捧灰,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疯了一般冲进那些废墟之中翻翻找找,任凭谢时韫如何拦,也不曾拦住。
穗岁对着他喊:“我们不能耽搁,狄朝人说不准一会儿还会来的!”
可魏威充耳未闻,谢时韫看他的样子,发觉可能这里有他很重要的东西,便不再阻拦,甚至陪着他一起找。
半个时辰后,魏威在一堆废墟旁,找到了一根木簪,木簪尾部还带着血迹。魏威抬眼望去,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女子的尸体。魏威缓慢僵硬地直起身子,他握紧那根木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那女子的尸体面部朝下,趴伏在地上,身上的衣物半褪,有撕扯的痕迹。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臂颤抖着抬起想要去触碰那尸体,可是他太慌了,他没有力气。
谢时韫走上前想要帮他,可魏威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他咬着牙翻过那尸体,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脸无比清晰。尸体的脸上还残存着巴掌印,魏威看着尸体上的伤痕,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他抱着尸体,仰天怒吼。
身后房屋仍然在不断地燃烧,火焰上方的空气随着火苗不断地移动,扭曲。浓厚的黑烟在空中翻滚升腾,谢时韫和穗岁站在魏威的身后,耳边除了魏威崩溃怒吼的声音,便只剩下残垣燃烧的声响。而这里本不该如此寂静。
穗岁别过脸,不忍再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明白百姓是最无辜的人,为什么要遭到如此多的非难?
有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粗哑的“嘎嘎”声响,为这片凄惨的土地更添悲凉。
后来在前往平羌城区的路上,谢时韫和穗岁才知道,那女子名叫莫扬,和魏威从小一起长大。郎有情妾有意,只可惜魏威家中条件太差,他爹去时,他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更别提娶媳妇。莫扬家中对这门亲事是百般推拒,不是不喜欢魏威,也不是在意那些聘礼,而是不忍心让女儿嫁过去受苦。
魏威说:“后来,我遇见阁主,他说带我离开,我想着我爹也没了,我在这也没什么大出息,遇见个好人不容易,走就走了。我给莫扬做了根木簪,那木簪上刻着她的小字。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村长家的小儿子,日子过得很是美满,便也就歇了这心思。我跟着你们回平羌,我是想比武,可我也想回家看一看,我也想亲眼确认一下她是不是过得好。可……”
穗岁听着魏威的话,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发髻,一根木簪安然无恙地插在上头,穗岁将它拔下来,紧紧地攥着捂在胸口。
谢时韫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心口一暖,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柔和。
平羌周围的村镇接连被狄朝人占领,岁柏急得团团转,陆无被气得踹坏了天地阁好几张桌子。
他实在是忍不住指着外头破口大骂:“他是疯了吗?章天齐那西郊大营是吃屎的?天天跟我说练兵练兵,他练个屁!狄朝人骑在他脖子上拉屎,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章天齐还做梦与天同寿,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时韫还没等进门,就听到陆无的骂声。他摇摇头迈过门槛,岁柏一眼就看到了他,连忙站起来迎过去。
“主子。”
谢时韫颔首,看看岁柏满脸的愁容和下巴上细密的胡茬,谢时韫心中五味杂陈。陆无看见谢时韫就像看见了救星,扑过去就想和谢时韫大吐苦水,结果被谢时韫一巴掌按在原地。
“我先去洗漱,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岁柏。”
“主子。”
“她那两个丫鬟呢?”
“碧洗姑娘和更冬姑娘都在后院,还有乔乔。”
谢时韫摆摆手,岁柏带着穗岁去后院。穗岁看了看谢时韫,笑着说:“不走,你洗漱好还可以来。”
穗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才放心的同岁柏离开。魏威瞧着这阵仗,这时才后知后觉这人好像不一般啊。谢时韫指了指陆无,又冲着魏威点了点下巴,陆无拍了拍大腿,得,这祖宗就是个使唤人的命。
几人都各做各的事,离开了前院,谢时韫撩起僧袍坐下,靠在椅背上,他抬头环视着天地阁中的陈设,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
他看似平静,可是心中无比的凌乱。他的思绪就像是一团找不到头,也扯不开的线。他越想理清楚就越乱,越乱发生的事就越来越多,就更乱,他也累了。
岁柏从后院折返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谢时韫歪在椅子上睡着。岁柏看到主子眼底的青黑,心下了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后院穗岁一见到碧洗和更冬,鼻子就发酸。碧洗瞧着穗岁一身的灰尘,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姑娘这是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大的罪。”
更冬忙去端水,好好地给穗岁洗了个澡。更冬用干帕子为穗岁擦头发,穗岁坐在镜子前也昏昏欲睡。
乔乔站在穗岁身边,认真地看着穗岁,小手毫无意识地搭在穗岁腿上。穗岁握着她的手说:“怎么啦?”
碧洗笑着打趣道:“乔乔这是看姑娘太美,看的入了迷呢。”
乔乔闻言,小脸一红,却在穗岁问“真的吗”的时候,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穗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乔乔长高了。”
乔乔甜甜地说:“高!等我长得和姐姐一样高,可以和姐姐一样漂亮吗?”
穗岁掩面打了个哈欠,刮了刮乔乔的小鼻子说:“当然可以。”
更冬去铺了床同穗岁说:“姑娘睡一会儿吧。”
穗岁摇了摇头说:“先去前头看看吧。”穗岁不敢错过任何消息,她不能让谢时韫独自面对,因为谢时韫的心还在动摇,她怕,她怕她不在,谢时韫的想法就会拐错了弯。
可她到了前院才知道谢时韫也在睡着,甚至还没来得及洗漱,就那样歪在椅子里睡着了。穗岁心中酸涩,找人要了个毯子想要给谢时韫盖上,却被岁柏拦下。
“主子很戒备,现在去给他盖毯子,他会醒的。”
穗岁点头表示理解,叹了口气说:“这一路碧洗她们给公子添了不少麻烦,在此谢过公子了。”
岁柏笑笑,“姑娘客气了,这些事不打紧的。”
“待他……大师醒了,还请岁公子知会我一声。”
“好,姑娘一路劳累,趁此机会也可休息片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