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怎么想起小公主生辰的?
罗清记得很清楚,十六岁之后,不断有人提亲,一直拖到十八岁。安皇有日召见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姑娘,可以去提亲。若没有中意的,平王妃有个姨女,叫甘甜,中意于你。
平王妃带着甘甜过来施礼,小姑娘人如其名,长相甜声音也甜,面若桃花,顾盼娇羞。罗清自然是回绝,平王妃很不高兴,他也懒得理会。
也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秦风的小公主长成了大人,头顶冕旒,高坐龙椅,帝坐之下群臣高呼万岁,群臣之首位是秦风。
罗清多年未梦见小公主,小公主竟然已长大。他从梦中惊醒,翻到抽屉角落里塞着的礼盒,取出里面的吊坠,玉器历久弥新,更显纯透。
他盯着看了会,算算时间,对自己道:“既然想起来了,那还是去一趟吧,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时他刚提任户部左侍郎,趁机跟安皇说想去民间游历体查民情,以便将来更好在户部任职,历时一个月。安皇宠信他,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许伊人十三岁生辰那天特别隆重,州牧及以上的官员都去了。那时许诺还未生,谁也不知道生下来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生的若是公主,许伊人就是未来女帝,生的若是皇子,她最差也是监国公主。许帝身体大不如从前,许伊人想掌皇权,皇子年幼也奈何不了她。
官员们基于这样的猜测,自是要讨好她。前去致贺礼的人络绎不绝。他夹在秦府和御史府送贺礼队伍的中间。罗清长相清贵,手持礼盒,确是官者风范,守门之人直接让他进去了。
他跟随人潮来到大殿,见到了许帝龙椅面前站着的许伊人,那是秦风日日念着的小公主,是他梦里来来往往三年的女童。那时,他梦里的女童已然长成眼前的少女,跟秦风的木雕依稀重合。
秦风雕艺再高,终究也只是木像。面前的公主,容貌并非传言中的绝色,却是威仪十足,名艳动人,远望如珍珠般熠熠生辉,光彩炫目。难怪能让秦风心心念念,甘做帝夫。
罗清站在人群之后,小公主站在帝座之前,两人隔着人潮和台阶,像隔了万水千山。他远远的看着小公主,在鬼谷时还不太明晰的感情,刹那间幻化成凶兽,张牙舞爪,在他心里四处抓挠,生疼生疼的,他清晰的知道,凶兽名叫嫉妒。
可他是罗清啊,以他之能,何须嫉妒别人?
当公主眼光扫过来时,他下意识的屈腰低头。他回客栈之后,拿出秦风写给秦家和许伊人的家书,火漆封缄,完好无损。罗清捏在手里良久,终是在烛火上点着。
罗清从安国一路过来,听到许多人在议论:公主十三岁了,秦家小公子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世家公子个个蠢蠢欲动,哪怕跟公主说上几句话,都得兴奋半天。
鬼谷十年方出师,不学成不得与家人联系。鬼谷规矩如此不近人情,可世人却疯狂追寻,甚至不惜性命。他出谷时沿路看到白骨,觉得世人实在愚昧。
但是,秦风经年未归,也从无消息,说不定在许国人眼里,他也不过是路边一堆白骨。单凭一个玉坠,就能认定是秦风,未免太可笑了。
秦风的家书一点点变成灰烬,明明是那么不应该的事,罗清心里竟升起一股恶毒的快感。
他算算还有时间,便去行思堂见识许国的青年才俊。若许伊人有朝一日登帝,那些人便是辅国之人。他想看看那些人到底如何,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苏行文。
他回来后不久,就去赵府提亲,有了全城参与的赌局。自那以后,他谨守诺言,不尽女色。安皇觉得他甚是荒唐,却也奈何不得。就这样拖到了二十岁。
秦风被安皇送出京城,说是去鬼谷求学。可鬼谷只闻其名不闻其实,书上记载一直往西,路途三千里。世上求学求医求仕之人比比皆是,与家中彻底断联的却是没有。秦风却一去不返,查无音信。秦名觉得许皇居心叵测。
秦家与薛家互相制衡,但秦家近年来势力日甚。秦风小驸马的称号早就被当玩笑叫开了。若有朝一日秦风当了驸马,秦家就是真正的权倾朝野。许皇定是害怕江山易主,所以要设计杀了秦风。
那是秦风啊,是他最喜欢的孙子。于是,秦风暗地里与安国接触,欲夺皇权。安皇励精图治,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并琼国是他野心的开始,有此机会,哪会错过。安然跟罗清说过好几次,罗清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倒有几分期待。
未曾想,期待竟成了真。秦风说,许伊人天选之人,女帝命格。那留许伊人性命便不妥,他却没有劝谏。有叶湘兰前车之鉴,安皇不会将许伊人留在安然身边,便只能赐给他。意料中的事,罗清归为天意。
未曾想,许伊人真的单凭一个玉坠,就认定是秦风。他原以为这事可笑,在太子府见到许伊人的第一眼,他才知道可笑的是自己。
这个世上,真的有青梅竹马,彼此认定。只是,不是他。可是,为什么不能是他?
不止安皇和安然好奇,就连罗清也不只一次问自己,到底喜欢许伊人什么?每次问自己,他都有些茫然。
大概是在鬼谷那段孤寂的日子里,除了读书之外,欣赏秦风的木雕,听秦风唠叨小公主,是他难得的休闲时光。母亲死后漫长的夜晚,是小公主温暖了他梦里时光。
大概是他想证明,秦风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到底是秦风的一厢情愿而已。小公主并没有秦风想的那么心智坚定,她是会动摇的。除了秦风之外,他亦能入小公主的法眼。
大概都不是,他只是单纯的嫉妒秦风,所以要抢他的小公主。他罗清跟秦风比起来不差半分,凭什么就输给了秦风?
罗清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碎玉放在掌心握紧,湖水波纹未平。他突然想起许伊人落水那天,他内心的惶恐如同燎原大火。
他纵然嫉妒,他想要破坏,终究不过是引火上身。他看着火海里的自己,无力挣扎。
安然说他放弃了家国大义,可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是他的,他内心亦没有那些大义。他在安国为官,不过是因为娘临死时说,帝王之路寂寞,你要代我陪着他呀。
只是,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想过他,就算那么爱他的娘都没有想过,他也会寂寞的,他也会想要人陪。
罗清不知道喜欢许伊人什么,他只知道自许伊人入他梦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梦过其他人。
他只知道许伊人在身边,他就莫名的有几分心安与欢喜,就像荒芜阴暗的地狱里开出了花。
他有想过杀了许伊人或者让她离开,但只是想想,就觉得疼痛难忍。
罗清抬头望天,晚霞映红了半天边。娘死的那天,天色也如眼前这般艳丽。罗清看着那片艳丽,轻轻道:娘,求您保佑我,让我赌赢这一次,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