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跪满了人,云卷云舒被拦在殿外。罗清走过去跪在最前面,旁边是安然。所有人连头都不敢抬,只敢看着他这个后来者的脚。
安皇道:“谁先说。”
有狱卒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皇上,昨晚罗大人带着禁军徐来前往地牢看死囚苏一文,后来大牢就着火了。”
安皇道:“你看清楚了?”
狱卒肯定道:“看清楚了,就是他眼下穿的杏白色衣衫,发饰身形走路姿势都一样。罗大人我们都识得,不可能认错的。”
罗清不爱深色衣服,除非上朝礼仪必要,常服浅色偏多,各种颜色都有。浅色衣服中纯白极少杏白居多,他觉得杏白温暖中蕴着贵气。这是他的习惯。
安皇道:“徐来呢?”
徐来道:“臣在。”
安皇道:“过来,让他们认认?”
徐来走到狱卒面前。狱卒瞪大眼睛看着徐来,一时间竟不敢说话。
安皇道:“你们看到的徐来,是他这个样子吗?”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惊惧摇头。眼前的徐来跟他们在狱中看到的徐来,年纪相仿气质长相完全不同。面前的徐来,带着几分秀气,跟云卷云舒的气质颇有几分像。传言罗清爱好美少年,确实会挑徐来这种人当侍卫。
他们在狱中看到的徐来,却是浓眉大眼,皮肤铜色,当时看着憨厚,现在想想应是极有城府历练之人。
狱卒心知不对,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战胜一切,他硬着脖子道:“皇上,罗大人对那死囚平日里就极为不一般,他让我们解了死囚手链和脚链,还送死囚衣服和酒,所以那死囚才拖了一个月之久。”
狱卒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底下窃窃私语起来。罗清对娶的亡国公主特别上心,在康城里早就传开了。安皇目光所至,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
安皇目光落到罗清身上:“罗卿有何话说?”
能把自己仿得一模一样的,除了秦风,罗清不做第二人想。罗清道:“皇上,定然是有人易容冒充臣劫牢,请皇上给臣三天时间,彻查此事。”
安皇道:“彻查?查冒充你之人,还是能找回死囚?敌国奸细怎么不当场处死?昨晚大火,禁军为何不第一时间赶来救火?都快烧完了才过来,是专程过来看戏的吗?”
安皇似是没了耐心,冷道:“轮值狱卒玩忽职守,午门崭首示众。李旭治下不严,革职查办,流放察哈尔。罗大人私纵死囚,交还兵权,贬为白身。傅迟撤禁军统领之职,降为守城侍卫……”
安然忍不住道:“父皇……”
安皇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有何意见?”
这个处罚确实不重,罗清应道:“谢皇上圣恩。”
罗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京营禁军调动守城,此等大事竟没跟他汇报?他想去丹阳山,正想着安置小南,跟安皇提辞官之事。结果先是小南去了宫里,接着他被贬为白身。这算是上天眷顾?怎会如此幸运?
有侍卫过来将狱卒和李旭拖下去。韦公公端着玉盘过来,罗清从怀里取出天青色的刺绣荷包放在上面,韦公公恭敬的退到一边。
傅迟突然道:“皇上,臣不服?”
安皇扫了傅迟一眼,道:“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傅迟急道:“皇上,前日下午,有人持兵符让我调兵,说最近城里奸细横行,必有人趁重阳节庆之时作乱,让臣等严守城门,并在城外十里处布兵,无令不得离开。皇上,臣依令行事,并无半分过错。”
罗清听到兵符两字,霍然转头望着傅迟,眼里充满震惊。
安皇看向罗清,道:“祭祀之夜,不严守城内,反而去城外严守。你下此命令,是故意调兵离开,让人顺利劫狱吗?”
罗清目光从傅迟转向玉盘里那个天青色的荷包,面上有几分惊疑。
安皇恍然醒悟,道:“不是你传的命令?打开看看。”
宫女依令上前取出荷包里的兵符展示在众人面前。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也是一个虎符,跟禁军兵符形制差不多。罗清跪在最前面,清楚的看到上面刻的字:龙战出世,天下归一。
罗清眼睛盯着兵符,却清楚的看到神魂抽离身体,飘在空中张牙舞爪对着他冷笑。他听不见周边的声音,也看不到身边的人。
世人都道他聪慧,他独独看不清许伊人的欺瞒拐骗。他总觉世人愚昧,世人却都清楚许依人靠不住。不负此生,终得圆满,他是有多幼稚。
大殿里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罗清身上。安皇声音透着克制:“你有何话说?”
罗清浑然不觉有人跟他说话。安然用手肘碰碰他,又碰碰他,最后轻轻推他。罗清浑身一激凌,听到安然低声道:“父皇问你话呢?”
罗清这才注意到安皇皱着眉头看自己,脸色难看。安皇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但是不需要听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罗清面如死灰,道:“皇上,臣罪无可恕,求赐鸩酒一杯。”
安然大惊:“你疯了。父皇,兵符掉了废掉重铸就行。罗大人这些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求父皇网开一面。”
安皇盯着他,罗清挺直脊背,眼神暗淡,脸上有着放弃一切的绝然。
傅迟忍不住跟着求饶:“皇上,罗大人清廉正直,深得民心,功过相抵,请皇上饶罗大人一命。”
前有太子求情,后有傅将军背书,大殿里其他人齐声道:“求皇上饶罗大人一命。”
为官得民心的多,得官心的少。官场倾轧拉踩、嫉妒算计本是平常之事。大殿之上能得如此多人求情的可不多。大牢虽然烧了,但禁军严守城门,确实也防止奸细出城。盗兵符假传命令之人,这命令传得一点都不让人起疑心。
安皇道:“朕念在你……”
罗清打断他:“皇上,不必……”
安皇瞪大眼睛,安然低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罗清伏低身子磕头,道:“臣罪有应得,不求皇上开恩。只是家中妻儿弱小,求皇上念在臣为国为君尽心尽力的份上,饶她们一命。”
安皇大怒:“你是真的疯魔了,到现在还护着她。”
罗清道:“求皇上开恩。”
安皇不知道罗清为什么就这么执迷不悟,道:“我若不饶,你又待如何?”
罗清这才抬起身子,道:“若皇上饶了他们,臣在九泉之下见到娘,定会跟娘说是臣罪该万死怨不得皇上。若皇上执意不饶,我们一家在九泉之下团聚,只能跟娘说,皇上祸及妻小,赶尽杀绝。”
安皇双目赤红,怒极:“混账东西,来人,赐酒。”
安然跪着上前两步,道:“父皇,求父皇看在儿臣跟罗大人交好的份上,饶罗大人一命。儿臣自小没有兄弟,唯一的亲妹妹远嫁,在宫中甚是孤独,求父皇开恩。”
安皇道:“太子包庇通敌罪犯,拖下去禁足三天。”
天威所及,无人敢不从,立刻有侍卫过来将安然拖下去。安然一边挣扎一边喊:“父皇,求父皇网开一面……”
华公公端着酒上来,连手都在发抖。白玉盏配着赤红的酒,艳丽无比。罗清没有一丝犹豫,伸手端起酒一仰而尽。他很快感觉到鼻腔嘴巴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还装什么无辜深情?在倒下的瞬间,他似乎听见了许伊人的声音:罗清,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什么天下医庄,什么儿孙满堂,都不过是一场骗局。许伊人,你不用等了,我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以我之死,换你之生,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从此以后,生死相隔。我走过奈何桥,渡过忘川水,世世代代都不要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