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书的人终归有些自尊不来乱书房,不识字的人对书房自带敬畏,书房也就还算整齐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乱,不过匆忙之间撞落几本书而已。
晚风颇凉,许伊人紧了紧披风,关掉大开的窗户,将书放回书架,捡起被风吹落的纸张,坐到书桌前发现一对阴沉木的纸镇不见了。
树倒猢狲散,人心从来都不容直视。许伊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自言自语道:“对人再好也就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仁德在口,利剑在手,不择手段,能耐我何?”
许伊人之前走路如踩棉花,现在一路走到书房脚步踏实。虽然额头发烫身子发软,但跟下午相比已经好太多。以前当女儿家时几乎不生病,身子好得出奇。现在也不过十七岁,竟然扛不住一夜秋凉。
瑶池说生老病死你得自己扛!她当然自己扛。瑶池不希望她扛得久,那实在抱歉,她就是要活下去,她就是要求仁得仁。瑶池说不伺候人也不照顾人,她现在无人可依靠,就是要瑶池照顾她。
许伊人身子没有恢复,碗勺相击动作看着潇洒随意,一击之后其实力竭,里衣都湿透了。只是瑶池还很稚嫩看不出来,功夫浅也听不出许伊人极力控匀呼吸。
终归是在爷爷的庇护下行走江湖,凭着小聪明学得些三教九流的皮毛。自以为聪明懂得多,其实幼稚心软又易上当。
但这个样子也很让人羡慕啊。谁不愿意有人庇护,谁不愿意幼稚一生。只是愿意的人多,求而不得的人更多。
许伊人呆坐良久,研墨铺纸,执笔写下:丙寅九月初十……
太傅曾说她虽然是女子,但笔锋犀利勾划带刀,颇有帝王杀气。但面前的这几个字清秀平和,娴雅端庄。当初小南习的就是此种字体。水秀说这是卫夫人字体,端庄得体,在女子中最是流行。
她跟风仿了本卫夫人字帖,现在写起来也有模有样。只是这种规矩柔和的字迹实在不合她的性子。许伊人指腹轻轻抚过这几个字,将纸张放在桌角摆好,起身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压在上面,放好才发现是《南唐二主词》。
天意吗?许伊人无声的笑:天意又如何?天意难违,我亦要违。
她将书反过来放,灭灯出门。府里没有点路灯,她没有提灯笼,在黑暗中摸索竟然驾轻就熟没有摔跤。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对罗府已经如此熟悉:哪里有台阶哪里有门哪里有转弯,她的心中仿佛有盏明灯。
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她这是要成佛了吗?许伊人远远的看到归园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格外亮眼。
许伊人隐在黑暗中站了会,伸手摸额头,大概是手凉的原因,额头似乎比刚刚烫。她从花坛里掐了片叶子捏在掌心,走进归园大门。
安然坐在房门口台阶上,就是赵紫玉来时她坐的位置。安然身后左右各站一侍,园子里间隔站着十来个侍卫,小小的院落立刻显得有些拥挤。这么大阵仗,真看得起她。
白天赵紫玉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晚上安然避开人眼遮遮掩掩。不愧是夫妻,配合无间,执着无比。
安然把玩着白日赵紫玉送来的白绫,看到她进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夫人身体不适,竟还坚持读书写字,本宫甚是佩服。”
许伊人站在安然面前:“殿下既然来了,何不到屋里坐?秉烛夜谈素来是美事。”
他们俩一坐一站离得近,安然看她得微微仰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瓜田李下之嫌本宫是不介意,不过夫人不觉得有辱额头上这抹白绫吗?”
许伊人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嘲弄,拾阶而上跪坐在他旁边,柔声问道:“殿下面色不郁,可是跟太子妃吵架了?”
安然道:“罗清在大殿之上力保你性命,你头戴孝布却对别的男人屈膝讨好。夫人大概从未在罗清面前如此卑微,不知罗清在天之灵该如何作想?”
许伊人轻声道:“夫君为我而死,定然是希望我好好活着。如若我死在殿下手里,夫君的死就毫无价值。希望殿下看在与夫君平素交好的份上放过我。我愿日日守在这院子里,为他讼经念佛求他来世平顺。”
许伊人一身白衣,面泛红晕,吐气发热,薄汗漫透白绫,映在灯光下就是个娇柔小妇人。
赵紫玉怒气冲冲的回去,说许伊人十分嚣张放肆。若非对赵紫玉信任,又从文钊口中证实。安然肯定会以为赵紫玉描述的跟眼前看到的是两个人。
安然讽笑道:“你拿来对付罗清的那一套在我这不适用。你也不用装,我将你带回来本就是错,不可能一错再错。”
安然手微抖,手中的白绫如蛇般绕上许伊人的脖子。他轻轻一拉,许伊人被迫前倾,她伸手撑在安然胸膛上。
安然道:“都是死,夫人何不选择体面些?日后史书尚可记载许国二公主以身殉国,节高气烈。如此卑躬屈膝,委屈求活,会让史官为难的。”
赵紫玉说“终归是一死,何不选择体面”,安然说“都是死,夫人何不选择体面些”。
如果她可以死,应该跟父皇母后一起去,而不是等到现在受尽屈辱。父皇跟她说,许国国运还在,龙脉未断,让她活着复国。她国未复怎能先死!
安然一脸不耐十分嫌弃,许伊人赶紧缩回手,低头去拉脖子上的白绫,缓解窒息的感觉。她并未束发,满头青丝顺着她的动作垂散下来遮住了脸。
许伊人低着头道:“殿下,我生病了,没有大夫敢来府里。殿下和太子妃不来,我也不过死路。殿下如此着急,是在害怕什么?”
安然双手扯着白绫,道:“能让罗清这种六根清净不近女色的人,为了你连性命都不顾,说你是红颜祸水一点不为过。明明不是狐魅的长相,怎么就有妲己的本事呢?”
许伊人顺着白绫往前倾着身子,缓解不适。她头发两边垂落,安然抬眼能看到她雪白的后颈。许伊人道:“殿下,我们曾同床共枕,殿下也曾想立为我妃。也算是有段情谊在,何必如此着急要赶尽杀绝呢?”
许伊人是真的生病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安然不自觉的放松了警惕,将白绫在手里拉了两下。许伊人随着他的动作,头跟着往前凑近,头发垂在他的胸口。
安然道:“夫人误会了,我本不是来杀你的。当初你跟着我可怜兮兮的说想当太子妃,嫁给罗清吧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如今罗清刚死,又在我面前装可怜。白日在太子妃面前不是挺威风的嘛,真有本事装到底啊!不过二公主能屈能伸,一人能导演一场大戏,确实让人小瞧了。”
我本不是来杀你的?若安然有心要暗杀,随便派个暗卫来就可以,根本不用亲临。许伊人内心一凛,她是被求生的欲望蒙蔽了还是烧糊涂了,才会认为安然是来杀她的。那他来做什么?特意来折辱她还是试探她?
她还没想明白,又听安然道:“你当我是罗清那种傻子,被你骗一回就算了还能被你骗第二回?我见过的女人多了,但像你这样男人尸骨未寒,就当众上赶着攀附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你不觉得恶心我可嫌脏。”
安然慢慢收紧手,许伊人干脆撑在安然的胸膛上,慢慢抬头看他。许伊人声音低沉柔软,眼中似有泪意:“殿下绝情断义,自然不知什么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虽然我跟罗大人结了夫妻,但殿下是第一个跟我同床共枕的男人,在我眼里,殿下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跟罗大人成亲生子不过是被你父皇逼迫的。我们俩成亲之后感情一直不算好殿下是知道的。罗大人有好长时间不愿意回府,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从未忘记过殿下。”
他如此侮辱许伊人,许伊人还能对他告白?安然眼里有了笑意,伸手取下她脖子上的白绫,低声应道:“夫人对本宫一片痴情,甚是难得。”
许伊人脖子一松,喘了口气,她似是被烧迷糊了,连眼神都开始迷离起来。许伊人突然抬手轻抚安然的嘴唇,近似低喃:“殿下,你的嘴唇真好看,我可以亲一下吗?”
安然还来不及反应,许伊人突然伸手将他脖子往下压,头微微抬起吻上了他。安然脖子被她掐住被迫张口吸气,便有圆溜溜的东西顺着这口气滚下喉咙。
安然一掌击在她的胸口,许伊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起,撞到院墙掉落到廊道上。这个变故猝不及防,满园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
侍卫们打心底里瞧不起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柔弱美丽的敌国公主跟他们英明神武的殿下当众调情,确实又是极养眼的事。他们秉承非礼勿礼的原则,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都竖着呢。
他们一心一意听八卦,谁也未料到明明相亲相爱的两人竟转眼间生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