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宁簌眼底的那双黑色祥云靴顿了顿,似是迟凝了好片刻后,紧接着一道声音便响了起来。
“宁姑娘无须行此大礼。”
这声音宁簌听着很是耳熟,被永嘉公主“请”去南筑别苑时,她听过;在换嫁之后去元娘的长流馆时,她听过。
就在刚才,她也听过。
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宁簌有些欲哭无泪。
怎么开了门的是江蕴?她跪的也是江蕴?
但转念一想,宁簌更为懊恼,乾元帝怎么可能亲自来开门呢?是她一时脑子蠢了。
这般想着,宁簌就想顺势起身,哪料方才她那一跪实在磕得狠了些,才半屈膝直起身子,她竟就双腿又是一软,直直往前扑去。
毫无意外的。
她跌进了跟前男子的怀抱里。
贴靠得太近,宁簌还能清晰嗅到对方周身清朗干净的气息,她将将抬头,能瞧见江蕴那一截肤色无暇的下颌,竟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腻几分。
一瞬而过的心跳冷却,宁簌已无暇顾及眼前美色,因为刚才太过惶恐害怕,她还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衣襟,瞥见那如君子兰的绣纹衣襟被她攥得褶皱层层。
瞬时,宁簌心如死灰。
身后的小太监则看得瞠目结舌。
殿门大开,外头微亮的光入了内里,本立在殿内看着不欢而散的江蕴离去的乾元帝,赫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少女伏在江蕴的胸膛间,那两弯柳眉颦蹙,眼尾勾着一抹嫣红,分外楚楚可怜。衬着那如花的面容,像只勾魂的妖精。
“放肆!”
乾元帝一直按捺的气结终于涌上心头,他怒不可遏地斥了一声。
“扑通”一下,身后的小太监吓得双膝跪地。
即便不曾回头,也能令人知晓他的惊慌失措,宁簌如梦初醒地忙松开了跟前的人的衣襟。
她跟着跪了下去,饶是平日里再镇定,面对天子震怒,她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声音难免带了些颤音:“民女宁簌,拜见陛下,拜见……宣平公世子。”
是她失了分寸了。
这儿是皇宫,是地下白骨累累,更是处处阴谋阳谋,需要步步谨慎的地儿,她如何能够这般莽撞?
宁簌心中悔恨,却也在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
乾元帝斥她,是因着她言行不恭,冒犯了眼前的这位宣平公世子,所以她该……
“陛下。”
清风舒兰般的嗓音浅淡地在身旁响起,是那位被她冒犯了的宣平公世子在说话:“臣毕生唯一所愿,皆系此事,还请陛下细细思量。”
宁簌脑子转得快,却乱得很。
毕生所愿?是指刚才他请乾元帝赐婚,要她嫁到宣平公府的事儿?
这话看似是在替她解这般尴尬的围,可……她半点都不想嫁给这人啊!他又凭什么几句话便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呢?
乾元帝未消的怒意登时被他这话越激越怒,他气极反笑:“好一个唯一所愿!宁氏,你……”
被点名的宁簌一激灵,看来这两人意见未能统一啊,她还有些许的希望。
宁簌忙重重磕下头去:“民女不愿。”
她话音落下后的一瞬,殿内寂静无声,她身后的小太监本就身子抖啊抖的,在听见宁簌这句铿锵有力的拒绝后,他险些两眼一抹黑昏过去。
“你说什么?”
立在高台上,乾元帝含着怒意的眼光微顿一瞬。
宁簌本以为自己这话是属了乾元帝的意了,这江蕴想要气永嘉公主而娶她,皇帝则因她身世之故不答应,而眼下她说出这句不愿,便就是力鼎乾元帝这边了,她这个当事人都发话了,没道理这江蕴还要这般坚持才对。
可哪知,乾元帝却气得更甚,他指着跪在地上茫然抬首的宁簌道:“你不愿?你有什么不愿的?”
宁簌:“……?”
宁簌开口要说些什么来解释,便被劈头盖脸好一通回怼。
“出言无状,犯上僭越。宁氏,你可知你这是何罪?”
乾元帝阴沉着脸色,高立上首。
宁簌低着脑袋,指尖将掌心扣得有些疼,若非这台上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人掉脑袋的皇帝,她这绝不忍气吞声的脾气,可能会当众掷地有声地回驳于他。
可是,现在她不能。
江蕴隐去眸间晦涩的暗光,他轻捻指腹,方才虚扶住人时的触感仍存,抛开脑中所有不合时宜的杂念。
他撩开长袍,与宁簌一并跪在光洁可鉴的砖面上。
“宁姑娘并未有罪。”
感受到身旁的动静,宁簌克制着不去看他的冲动,只是听着他声色依旧徐徐,也不知是不是她耳朵不大好使,她总觉这声音不再像方才那般温润有度,而是淬冷含冰。
江蕴道:“其一,换嫁之事宁簌无辜受及牵连,已是令她委屈难当;其二,永嘉公主在南筑别苑命人邀约,是她身不由己;其三,方才她并未对臣行无礼无状之举,是臣惊吓她之过。望陛下明鉴。”
这一条条的罗列有度,虽是阐述事实,但却令人真的感受到了其中的维护之意。
这下子,宁簌没忍住地偏头看了过去,对方的侧颜仍旧如鬼斧神工的雕刻,完美无瑕,只是他这神情却格外地凛冷。
宁簌不着痕迹地收回悄悄的目光,她暗想,这位宣平公世子到底是初生牛犊啊,在皇帝跟前这般固执地据理力争,这天底下大约也只有他这一人了罢?
乾元帝目光沉沉地看了底下并排跪着的两人良久,他身为皇帝,乃天下之主,身边耳目众多,自然不会不曾知晓江蕴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只是,永嘉到底是他的孩子,犯下这等错事,他有心惩戒却也不能令旁人看了笑话去。
更何况,这个宁簌定然也不是个安分的,否则永嘉公主怎会屡次同她有过冲突,她又怎会次次招惹上景略?如今竟为了她,对他这个皇帝姑父都要翻脸无情了。
如此,乾元帝怎么可能对宁簌喜欢得起来。
“朕乏了,都退下罢。”
思量不过几瞬,乾元帝重新落了座,他支着额,满脸的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