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
白榆在给徐冶打下手,修复残剑并不容易,是个精细功夫。
两人你来我往的激烈讨论,丝毫不顾旁边坐着的剑主本人。
“我还是觉得得加上万象金和百纳沙,这剑已经蒙尘很久了,如果不加上可能粘结不好。”白榆撸起袖子,白嫩的手指着断面,和徐冶据理力争。
徐冶挠挠头,“可我怕影响原有的品质,这把凶剑是先天灵宝。”
世间法宝根据铸造人,分为凡器、灵器和先天灵宝,先天灵宝是天地混沌之中自然孕育的,徐冶是怕先天灵宝被他自己修复成灵器。
白榆只犹豫了一瞬,运起屑金白虎诀,将自己的灵力贴近断面,闭目感应了一会。
她虽然如今身躯不再是星辰孕育的天人,可修习了伴生诀的灵力就是先天之力,和星辰所出同源,只要是先天灵宝,她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感应。
“我俩各退一步,您去熔金吧。”
白榆已经感应出来了,断面是人为造成的,她需要抹除上面不属于这把残剑的力量和气息。
“我来清理这把残剑的断面。”
徐冶点头转身去熔金,他对阿榆的教导向来以引导居多,既然她已经发现了,那他就不多嘴了。
一旁的宵行长出了一口气,他真以为白榆刚刚要和徐冶吵起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徐冶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炼器师,他还是觉得真人有点不靠谱。
“一般来说,断刀是不能修补的。”
白榆没接话,倒是徐冶回答了宵行的话,“那是一般人认为的,我可以。”
他锻造法器多年,没有一回走过寻常路,被宗门驱逐之时也绝无二话,直到后来锻造出一把极品灵器这才成就了他炼器大师的名号。
如今他敢这般说话,自然有他的底气。
“师兄说想找人修补,那个时候不就是相信有人能修好这把断剑吗?”白榆抹除了一个断面的驳杂气息,这才有空说话。
宵行不再说话,他就不知道什么人能生出这么猴精一个孩子。
反正徐冶和云沐看上去都没她精明,还把她惯得这般没大没小的。
门缝之间隐约有幽幽的绿光透进来,白榆似乎一点都没有发现。
宵行皱起眉头,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一只手忽然按上他的右肩,他下意识回头。
是云沐。
云沐冲她摇了摇头,传音给他,“轮不到你这个小孩儿出去动手。”
宵行抿了抿嘴,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不只是白榆,就算是她也是个小孩儿。
白榆垂眸,手上的动作却有些缓慢,她刚刚又感知到了一丝魔族的气息,身为天将的她无比熟悉那个气息。
可人界和魔界之间没有界门,哪来的魔族?
更遑论灵气与魔气之间是绝对的相互克制,魔族畏惧灵气,修士畏惧魔气,哪来的魔物这般猖狂?
“阿榆。”
徐冶一声喊,让白榆迅速松开皱着的眉头,手依旧放在断面之上,“怎么了姨父。”
“得先做个断面的模子。”
“我来吧。”她拿起断剑。
她猛然想起了那年冬日里的头一回遇到和尚。
冬日里她穿着厚厚的皮袄窝在家里,干瘦的小老头扣窗招呼她,“阿榆,别忘了步法,给我出去溜一圈,不许留下脚印。”
她慢吞吞出门,轻轻踮起脚,脚腕活动了一周,一阵风一样踏向远方。
尚未有人涉足的雪地之上,留下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像麻雀的脚印。
老陈背着手砸吧了两下嘴,摇头晃脑,“臭小子,功夫不到家啊。”
语毕从容踏雪,倏忽之间,飘至远方。
白雪平堆,不留任何行迹,像一块晶莹的千层糕,泛着冷冷的雪光。
功夫不到家的白榆被老陈再度揪住脖颈,耳提命面,闭着眼睛背起步法口诀,被遛狗一般再溜了半个镇子,最后停在一个破庙门口。
和尚穿着一身单薄的僧衣,正在扫破庙门前的雪,光溜溜的头,看得阿榆脑门发凉。
阿榆顺手牵羊摘了一枝红梅,“和尚,送你,给庙里添点新鲜气儿。”
和尚笑眯眯地接下,脸上横肉顿生,双手合十,“多谢小施主。”
阿榆摆摆手,和尚面相凶恶,块头比徐冶还大,看着不像个正经和尚。
雪地红梅,是冰雪里的艳艳鲜活,红衣小儿,是寒冬里的烈烈生机。
和尚拈着花枝,鼻尖有淡淡的梅花香气,看着一身鲜亮红衣的小孩儿踏雪远去,一路喧闹,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安宁了下来。
老陈跟上白榆,袖子里拢着不知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在她耳畔絮絮叨叨,“离那和尚远点,他危险着呢。”
阿榆扭头看着老陈,“为什么?他就是一个出家人,出家人没有杀戒吗?”
风干橘子皮一样的面容再度皱起,“修真界,哪有和尚不杀生?”
“而且他有疯病,发起疯来,周围可没有活口。”
阿榆停在一个屋檐上,随手掰下一个长长的冰凌,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老陈甩着手,看她玩冰凌,刚要生气,却又想,这还是个孩子呢,孩子懂什么,傻大胆一个,冰凌都能玩得这么开心。
“走,师父刚拿了几个地瓜,咱们一起烤着吃。”
阿榆眯着眼睛看他抖落出几块地瓜,“这就是你刚刚顺走的东西?”
老陈找了枯枝就地堆起来生火,丝毫不以为耻,“冬日里该割了鹿肉来烤就好。”
白榆冷笑一声,席地坐下了,看着火堆噼里啪啦燃烧起来,几块地瓜被扔进火堆里,又捎进去两根玉米。
“知道你为什么步法不到家吗?”老陈拢着袖子仰头看天,也不知道铅灰色的天上有什么稀奇的宝贝。
一说到功夫,阿榆便收了嬉笑怒骂的态度,端正坐着,等老陈开口。
老陈啧了一声,“这破镇子,冬日里连个麻雀儿都没有。”
末了他随手挑出一个燃了一半的枯枝,在地上滚了滚将前头的火滚灭,地上便有了碾灭的黑灰。
就着这粗陋的“炭笔”,老陈仔细给她讲起人体的发力系统和机构来,言辞朴素但直击重点。
“我为什么在你没有修炼之前教你步法是有原因的,阿榆,要是一心觉得我的步法仅仅是走得快些,你就太天真啦。”
他通身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甚至歪坐在地上,姿态并不雅观,可下一秒脚尖立起来,唰地一下就蹦得老高。
“看懂了吗?我刚刚用的可不是腰上的力,是膝盖的力,你啊,脚上功夫还浅着呢,如何分散力量,用哪一块肌肉施力,都是要看脚下状况的。”
白榆试着做了一下刚才的动作,膝盖一痛,脸上就泄露了三分。
老陈又瘫坐下来,拿那枯枝扒拉扒拉地瓜和玉米,眼睛只往旁边一溜就看见了白榆的狼狈模样,“慢慢练吧,总有融会贯通的时候。”
地瓜和玉米渐渐飘出来香气,老陈灭了火,将几块黑黢黢的东西拨出来,阿榆停下脚上的弹跳动作,往地下一看,就皱了眉,“这还能吃吗?”
“不识货!”老陈剜她一眼,自己咋咋乎乎拿着那个烤得炭黑的玉米往地上磕,把上面的一层黑碳都磕下来,反复几次,这才慢慢拿起来要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满意回味的笑容,“就是这个味儿。”
阿榆想了想,盘坐下来是,也拿一个玉米往一个干净的石头上慢慢磕,每磕一下都有黑色的硬壳往下窸窸窣窣的掉,手上也全是黑灰。
玉米的焦香不住地往鼻子里钻,她磕了半晌,终于赶拿起来往嘴里啃,果然并没有焦苦的味道,外面一层硬壳是全然的焦香,里头芯子却还甜软。
“为什么会有这般吃法?”
老陈听了这句问话,眼睛往远方一捎,却只有白雪黑瓦枯枝,一副水墨画。
“在我还是你这般大的孩子的时候,家里收了玉米就往灶膛里一搁,那时候就已经是最好的点心了。”
他低头啃完最后一点玉米,伸手拿了地瓜掰开,热气升腾出来,迷了他的眼睛。
“阿榆,你要知道,人永远是人,即便修仙,却也是人。”
“人总得念一点旧啊。”
老陈叹了一口气,三下两下啃完地瓜,将地瓜皮往后一扔。
“那和尚,就是忘了自己是人,忘了以前的事儿。”
阿榆抬头,黑嘴灰脸儿,就一双眼睛是亮的。
那是白榆第一次遇到净妄和尚,老陈说净妄和尚有疯病。
和尚从前都是冬日里来秀水镇,在春天来之前就走,从未在四月的时候还停留在秀水镇。
冬日是灵气最稀薄的时候,不比春日,万物生机盎然,连带着灵气也更为旺盛。
和尚只有在没有灵气的时候才会来秀水镇,但是现在本是春日里灵气最旺盛的时候。
白榆皱着眉头,隐约抓住了什么。
事情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一些,琼脂液已经凝固可以脱模了。
白榆低下头,手上开始动作。
自己还是太弱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