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究还是卷进尘世纷乱之中了。”
静室之中,赵黍默然盘坐、内守胎息,灵箫出言道:“何轻尘此人心机不输梁韬,御人之术更是高明。你顺从了他的安排,等同为他所制。朝堂人心的阴谋算计,你不如他。”
赵黍抬眼吐息,言道:“立身在世,就难免要跟别人打交道,在我看来不过互利之举,谈不上为谁所制。没有我,何轻尘估计照样能够对付旭日神教,我的出手不过锦上添花。
而我将来能够安稳打开真元玉府,对你而言却是解燃眉之急。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够分清的。而且何轻尘的说法,其实也切中我心中盘算。”
“你打算利用有熊国帮你复仇?”灵箫问道。
“复仇我恨的不光是杀死母亲、阻碍道国大业之人。”赵黍轻叹一声:“我如今有些理解老师的愿心了,仙家不守清静,涉世祸及众生,理应引以为戒。
不过老师所想也未必全对,一柄足可诛仙弑神的利器,恐怕还不足以扭转局面。若尘世仍旧杀伐不休、纷乱无止,灾厄横流、浊气沸腾,仙家动念涉世亦将无穷无尽。
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四仙公和上景宗的作为,见识到何轻尘治下安顿受灾流民,才明白有熊国确实不愧为昆仑五国中最为强盛一方。现在看来,就数有熊国最有可能一统昆仑洲。
以前是我眼界浅了,华胥国自根基处就有偏差,人间道国更是急功近利,妄想一举成事。就算当初梁韬真的成功了,人间道国也未必能广惠苍生。说不定还会招来更多天上仙家蠢蠢欲动,引起无休止的祸乱杀伐。”
“仙家俯瞰尘世,本该冷眼视之,倘若动念涉世,就是自寻烦恼,不得清静。”灵箫言道:“因此仙家开辟洞天,于六合之外另立天地,自得逍遥。”
赵黍沉默片刻后问:“仙家飞升、开辟洞天之后,就真的有逍遥可言么?青崖真君不也遭到天外邪神攻伐而殒落了?可见天外之天,也非是超然一切的清静境域。”
“你境界未到,还不了解其中玄妙。”灵箫冷冷道:“既然自得逍遥,理应对自己生死负责。凡夫俗子以为飞升之后便无忧无虑的妄想,可笑至极。”
“那我还是尽快处理完眼前之事,然后赶去遁甲山打开洞天门户。”赵黍顺便问道:“等你回到洞天之后,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重修真形法体,然后携真元玉府一举飞升。”灵箫直坦率明言:“这昏浊尘世,不值得留恋。”
赵黍良久不言,灵箫则说:“你放心,当初许诺你的洞天奇珍、仙家妙法,自然会传授给你,我并非食言之人。”
“你我之间,如今也到这种用利益收买的地步了。”赵黍无奈道。
灵箫与赵黍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没有灵箫的点拨,赵黍断然不会有今日之成就。他要是运气好一些,或许就在怀英馆钻研术法,终其一生按部就班;若是运气不好,或许早在星落郡剿匪时便要殒命身死。
只是赵黍一方面感激灵箫,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与灵箫相处不来。两人性情相差甚大,灵箫一言一行完全是天上仙家,将尘世当做避之唯恐不及的囚笼,而赵黍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对世间苦难冷眼旁观。
而且随着赵黍修为境界渐渐提升,他也越发不能忍受灵箫驻留自己脑宫之中。他如今终于明白,为何灵箫过去不愿寄寓其他掌握真元锁的修士。
那并非是无法交心相处,而是赵黍神魂体魄渐渐凝炼,一点真灵即将萌发独露,脑宫深处恐怕容不得另一道真灵的存在。
一身不容二主,这是根本处的矛盾,无可转圜,只有将灵箫送回真元玉府,彼此才能更好相处。
看着骰子大小的千机灵矩,被小心翼翼安放在精凋细琢的错金琉璃柱顶端,周围是一人高的环形圆轨,共分三层,圆轨表面都刻满了回纹符咒。
随着千机灵矩放定,环形圆轨开始缓缓旋转,三层圆轨各依经纬,越转越快,扫出一片残影,发出呼呼风声。
片刻之后,千机灵矩竟然兀自浮空,表面细密回纹流光溢彩,散发出的青绿光芒立刻被旋转圆轨收摄,然后沿着下方巨大的玉壁台基,形成肉眼可见的光路,同样沿着复杂玄奥的回纹符咒,好似蛛网一般的扩散开去。
片刻之后,光路绵延到整间巍峨石殿,地面墙壁布满了交错纵横的琉璃晶管,好似水渠般引导着光路,将其传递至每一处角落,然后穿过石殿,不知去往何方。
“终于好了。”邓飞豹目睹眼前状况,感觉心头大石得以落地,激动言道:“千机灵矩回归,重启衡律城指日可待!”
左右都是千机阁门人,不少人附和道:“千机灵矩失而复得,邓阁主功不可没。重启衡律城这等伟业,也只有邓阁主方能办到。”
听着左右众人的奉承之语,邓飞豹心中也大感畅快,转身言道:“此事非我一人之功,上景宗夏黄公也出力甚多。此外,左相日前派人传话,急需我等修缮十二尊铁俑。如今千机灵矩重归,想来修缮铁俑一事再无阻碍,请诸位多多费心。”
众人各自奉命退去,只剩下一名黑脸浓眉老人望着千机灵矩,默然不语。邓飞豹见状上前问道:“齐长老,是有哪里不妥么?”
“重启衡律城,光有千机灵矩还远远不足。”齐范畴声音沙哑:“类比言之,千机灵矩不过是引火之物,若无薪炭,便不能鼓风生火。”
“此事我自然清楚。”邓飞豹言道:“洞天灵境降临遁甲山,也就是近两个月的事。我已经延请一众仙师相助,在衡律城内外布下结界禁制,随时准备截取洞天清气。希望齐长老这段日子能够仔细看顾转石炉,确保未来重启衡律城没有意外。”
“此事你大可放心。”齐范畴正要离去,忽然问道:“对了,千机灵矩既然到手,那不知陶鹤龄”
邓飞豹掩饰说:“他遭妖邪诱骗,我等赶到时已经不幸遇害。此子所作所为实属给前任阁主抹黑,齐长老还是不要多提了。”
齐范畴点头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邓飞豹沉吟片刻,单独来到一处密室之中,对水盆施展术法,片刻后水面再度浮现金面教主的身影。
“教主,千机灵矩已经重新安放到衡律城。”邓飞豹禀报道:“另外还有十二尊铁俑即将修缮完毕,稍后便派人送出,请教主派人在中途接走,以免落入有熊国官兵手中。”
“很好,此事你的确办得不错!”金面教主言道:“待得衡律城重启,便是陛下行宫,加上洞天灵境之助,我旭日神教将所向披靡!”
“旭日昭昭,天夏永昌!”邓飞豹赶紧应和道。
金面教主继续说:“我们将于十天后,在磻阳三郡各地同时举旗,如今各路人马皆已准备就绪。千机阁位于后方,想来暂时不会受到侵扰。未来一段日子,你要尽快安定人心,让千机阁上下为旭日神教效力,打造大军所需机巧军器。”
“弟子谨记!”邓飞豹随后问道:“不过,如今仍旧不见那陶鹤龄踪迹,弟子担心他并未身死,而是逃往别处,恐怕会成为难以预测的变数。”
“放心,我已在临近郡县安排人手,紧密留意,若陶鹤龄现身,立刻就能察知。”金面教主十分自信:“但此人生死已不足为虑,目前有熊国左相何轻尘与四仙公之一的玄图公就在蒲济城,我已调集大批人手前往,若是将其格杀,有熊国立刻便是群龙无首!”
邓飞豹不免疑虑道:“玄图公是上景宗四仙公之首,修为法力高深莫测,眼下又要分出人手对付夏黄公,是否过于冒险了?”
“怎么?你觉得本教主不如玄图公?”金面教主问道。
“弟子不敢!”邓飞豹连忙答道:“教主法力无边,区区四仙公自然不在话下。”
“你放心好了,本教主已做好一切准备。”金面教主说:“玄图公近来为了镇伏洪水,大耗法力,早已不足为虑,本教主将亲自出手,奠定胜局。至于那左相何轻尘离开帝下都,就是得知我教风声,外出巡察。
殊不知此乃本教主故意放出的消息,正是为了将他一步步引入陷阱。何轻尘其人掌权多年,就连如今有熊伪帝也被架空,若能将他诛杀,朝野上下必生大乱!届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复兴天夏有望!”
“教主神机妙算,大业必成!”邓飞豹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金面教主大笑道:“大业若成,可保你等富贵荣华世代不绝!”
“大人,这是磻阳郡二十七个新设安民屯的户籍总览。”
相府户曹属将一份公递给何轻尘,对方扫了几眼后问道:“北宜县的三个安民屯是怎么回事?临泉到北宜那一段河堤不是冲垮了吗?安民屯为何就这点人?”
户曹属双眼浮肿,估计为了这份总览书熬了好几天,面对左相大人的质问,他只得如实回答:“卑职收到回复,听说北宜县有妖人蛊惑流民,不少人离开了安民屯,因此未被列入新修籍册中。”
何轻尘眉头微皱,让人叫来了磻阳郡守和本地兵曹,上来便问道:“北宜县妖人蛊惑流民一事,你们知道多少?”
两位地方官长各自对视一眼,流露出几分惶恐不安,何轻尘见他们如此,语气渐冷:“我就奇怪,为何千里磻水,偏偏在你们这个郡决了大堤。前几年祖江大洪,本相便担心磻水受到波及,提前让你们各地检修河堤,可今年还是决了口子。要不是玄图公来得及时,只怕蒲济城也要被淹了!”
磻阳郡守连忙跪倒在地:“下官办事不力,求左相大人恕罪。”
“恕罪?你竟然还说得出这种话?”何轻尘嗤笑一声,望向本地兵曹:“你负责缉捕不法,大水过后民生凋敝,最该防备盗贼出没。如今有妖人从安民屯大肆拐走流民,你难道毫无察觉?”
兵曹表情僵硬,噗通一声跪倒,回答说:“下官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何轻尘收敛怒意,望向一旁下属说:“刘主簿,让门下督带两百甲士,跟着这家伙一块去北宜县,好好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另外杨师弟,麻烦你带两个人同行。若是江湖术士妖言惑众,杀了便是。如果真有厉害妖邪,不要急于动手,及时派人传信,以免打草惊蛇。”
另一边有几位黄衣黑带的上景宗修士,其中一人闻言拱手称是。
“至于你。”何轻尘望向磻阳郡守:“先别干了,立刻交出印绶,手上所有政务一概由刘主簿代理。具体处置,等我回帝下都再说。”
磻阳郡守好似断了气般,直接倒在堂内,何轻尘满脸厌恶之色,摆手道:“赶紧把他带下去,让这种颟顸之辈任一方郡守,算是我以前瞎了眼。”
气氛一时肃然,在场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何轻尘自知失言,摆手说:“各自去办事吧。”
此时又有下属前来通报:“大司命曹青卫求见。”
“哦?快请!”何轻尘面露惊喜之色。
没过多久,一名脸色稍显苍白的中年男子来到堂内,身穿赭红衣袍,朝何轻尘拱手道:“拜见左相大人。”
何轻尘连忙起身说:“大司命不必行礼不知此行可有收获?”
曹青卫左右环顾,见堂内还有几位负责书的记室令,欲言又止。
“大司命不必担心,他们都是严守机密之人,而且经过本相考察。”何轻尘问道:“此番前去刺探旭日神教,是否摸清他们的动向?”
曹青卫微笑说:“果真如左相大人预料,这班妖人打算在磻阳郡作乱,目前正在北宜县一带活动,裹挟了上万百姓,估计下一刻就要攻打附近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