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轻尘从怀中取出一份邸报:“九黎国这两年频频过境刺探。此外我还收到消息,他们正在加紧从各部征调人手,操训兵马。”
“九黎国?他们果然不甘心割据南土一隅了?”赵黍接过邸报看了几眼,上面提到九黎国好几处屯驻兵马的军镇,不光大致人数,连主要将领都有提及,可见有熊国的谍探同样深入九黎国。
即便是首阳山弭兵之后,昆仑五国暂息干戈,但是彼此刺探军情的举动从未少过。考虑到当初钱少白便是以谍探身份前往华胥国,试图挑动内乱,可见何轻尘十分重视对于另外四国的军情刺探。
“这一年来四仙公在天城山闭关不出,我又对许多上景宗俗家弟子大加整肃,在别国看来,有熊国自然是朝野动荡、民心不安。”何轻尘言道:
“黎淳……也就是那位圣兕谷大祭司,一直希望开疆拓土,我查过天夏朝遗存文书,发现他的祖上是追随大司礼赵道翔的赞礼官。”
赵黍听出何轻尘欲言又止,他显然知晓赵道翔就是自己的远祖,只是朱三娘在侧,没有明言。
“昆仑南土历来被视作蛮荒之地,山川险阻,兼之水土卑湿、瘴疠遍野,百姓病夭甚众,即便是在天夏朝,也发生过将南土百姓迁往中土的举动。”赵黍解释说:
“就更别说南土妖神盘踞山泽,几乎到了一部一神、一寨一妖的程度,巫风之盛令人咋舌。后来大司礼赵道翔奉命革除邪巫、诛伐妖神,率一众赞礼官南下,大张挞伐。
此举不仅将南土纳入天夏版图,最终还成功将几位妖神枭首示众,荡平负隅顽抗的土蛮,并在圣兕谷修造火德大君首祠,以作镇压。”
“好狠的手段。”何轻尘看着赵黍笑道。
赵黍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那位天夏朝的远祖,只好言道:“天夏朝拓土攘夷,四方开边,达古来未有之极,但也有穷竭民力之弊。想要大举开疆拓土,哪有这般轻易?”
“我倒不这么觉得。”何轻尘忽生兴致:“这么干说太过无趣,不如手谈一局。”
赵黍也没有拒绝,拂袖挥手,一副棋盘出现在桌案上,两人对面落子。
“在天夏朝之前,昆仑南土不过是人妖杂处的蛮荒之地,当地部族各行其是,彼此争杀,血祭妖神。”何轻尘把玩着棋子言道:“然而天夏朝大力开边,恰恰迫使这些部族不得不尝试同心合力,尽管他们依旧失败,却是无意间整合南土各部。在我看来,这才是九黎国得以在乱世中开创的原因。”
赵黍则说:“可是在我印象中,天夏朝治理南土,初时虽也设立郡县,但往往碍于本地土蛮酋豪根基深厚,不得已羁縻安抚为上。即便是这样,终天夏一朝,南土蛮族叛乱依旧此起彼落,无有断绝。”
“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了,哪怕是黎淳治下,照样有作乱的部族。”何轻尘忽然面露深意:“而且当圣兕谷与永翠祠联姻之后,他们也开始在九黎国恢复郡县之制。说起来,这也是得益于华胥国那位贞明侯。”
“怎么?与他有什么关系?”赵黍面无表情地落子。
“十多年前孛星坠地一事,想必你也清楚。”何轻尘从容笑道:“孛星坠地、山川摇动,将南土深处化为一片荒芜焦土,多位妖神就此殒身。以丰沮十巫为首的各部巫觋失了主心骨,这才给了黎淳恢复郡县、任命亲信的机会。”
“左相大人不会是想着朝南土再砸一颗孛星吧?”赵黍表情冷淡:“那请恕我直言,当年孛星坠地恐怕只是机缘巧合所致。那孛星本就是南土妖神浊气浓重、侵扰阴阳气数,招致如此天罚。”
何轻尘说:“我当然不会寄希望于上天降罚,只是发现,征讨南土的几项重要阻碍,其实早已消失。”
“此言何意?”赵黍表情一凛。
“南土妖神遭受重创,大多不足为虑,而黎淳重设郡县,也便于我等未来延续旧制,而不是面对一片全然陌生的地界。”何轻尘言道:“或者说,黎淳将南土各部凝结起来,试图染指北侵,却恰好给了我们机会,这是讨伐九黎、征服南土的最佳时机。”
赵黍也看出来了,只是说道:“不过,战场之上容不得疏忽轻慢,而且眼下是九黎国意图主动进攻,胜败尚且未定。何况方才左相大人不是还想设科选士广揽人才么?如今有熊国是否准备好两国交锋?”
“敌人可不会乖乖等着你我准备妥当才来,如果九黎国真要大举侵伐,我不希望止步于据敌门外。”何轻尘言道。
“此等军国大事,左相大人问错人了。”赵黍再度落子。
“我既然亲自登门,自然是来请教徐仙师的。”何轻尘语气加重了几分。
如今赵黍在有熊国地位超然,不光是主持赞礼司和编修法仪典章,也是他并不参与有熊国具体军政,因此不像在华胥国时那样,需要考虑太多。
这种超然其实就是何轻尘对于有熊国各家修士的安排,有所任用、加以厚待,但不宜左右国事。赵黍便是明白这点,因此对于朝中卿贵的笼络攀附,一概视而不见。
“既然左相大人问了,那徐某就聊表陋见。”赵黍言道:“首先,两国交兵即便无可转圜,也要争取更多时日筹措钱粮军器。如今圣兕谷大祭司整合各部,九黎国内未必齐心一致,若能加以收买、离间,便能迟缓九黎兵锋。”
“此事我一直在做,虽有小成,但难以撼动大势。”何轻尘见赵黍做沉思状,问道:“莫非徐仙师另有门路?”
赵黍想到了百花谷妙娑罗,当初在丹涂县,他便曾与妙娑罗暗中合谋,将九黎国精锐诱出伏杀,可见妙娑罗对于九黎国并无忠诚。
“我早年间倒是结识一位九黎国部族首领,只是不清楚对方现况如何,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相助?”赵黍言道。
何轻尘来了兴致:“不知是哪家部族?我可以派人传话。”
“百花谷,妙娑罗,是一位精通蛊术的女族长。”赵黍说。
“百花谷?我在谍报中看到过,位于九黎国西南。在孛星坠地后的大灾中,趁机并吞了临近几个部族,势力不小。”何轻尘言道:“如果徐仙师能手书一封,我立刻派人联络这位女族长,暗中磋商后续事宜。”
“可是……”赵黍沉思片刻:“我与那位女族长许久没有往来,对方或许早已认定徐某身死。而且贸然联络,对方未必相信。”
何轻尘当然明白赵黍所指乃是他的生死实情,笑道:“徐仙师的信不过是契机,让我们的人手能够与百花谷搭上话。接下来如何说动百花谷,则是权衡利害、剖析得失,这些事自然有说客去办。”
“那好,我稍后手书一封就是。”赵黍应允下来,反正自己的真实身份终有一天无法掩盖,何况以他如今修为法力,也能够应对很多麻烦了。
“那除此以外,徐仙师可还有妙计?”何轻尘继续问。
“妙计谈不上,徐某不过一介闲人,对军国大事知之甚少。”赵黍言道:“不过既然圣兕谷大祭司乃赞礼官后人,想必也精通科仪法事,若能掀坛破法,或许能为有熊国拔除一大患。”
何轻尘笑了:“此言好轻巧啊,黎淳如今实为九黎国主,要是能够轻易除掉他,我又何必在此犯愁?其人近十年来法力大增,想必徐仙师早有耳闻。”
“我就是怀疑,黎淳此人法力大增,乃得益于火德大君首祠。”赵黍敲落棋子:“东胜都剧变之后,旧有纲纪彻底崩毁瓦解,可若是善加利用,并非一无所得。”
“继续说。”何轻尘神色认真。
“我翻阅经籍,得知当年大司礼赵道翔为了镇压南土妖神,在圣兕谷留下诸多妙用精深的法物。”赵黍言道:“其中一件名为赤熛璋,乃火德首祠的镇坛之宝。赞礼官执璋行法,有代天司火之功。若是此物仍存,东胜都剧变后,或许有所感应,黎淳不凡法力便来自于此。”
何轻尘言道:“这种隐秘机要之事,我的人手没法查探……徐仙师可有应对之策?”
“依左相大人所言,黎淳有鞭山走石的大法力,南土山川草木皆受号令,或许其人已把持南土一方地脉。”赵黍则说。
何轻尘脸色微露震惊:“这种事难道不是只有地祇山神才能做到么?即便是仙家高人也不敢轻言可为。”
“我一开始也没想通,但猜测圣兕谷与永翠祠的联姻,或许便是关键所在。”赵黍言道:“传闻永翠祠奉祀神树,有预知吉凶之能。神树此等灵妙,定然是与天地气数有微妙勾连。”
“我听懂了。”何轻尘捏碎了手中一枚棋子:“仅凭黎淳自己,并不能把持天地气数,但他通过与永翠祠神女联姻,假借神树之功,从而获得号令山川草木的大法力。”
“这仅仅是徐某猜测罢了,具体如何尚要印证。”赵黍怀疑,圣兕谷大祭司或许就是见证梁韬的人间道国之计,再依据赞礼官传承摸索出的办法。
毕竟赵黍自己就是赞礼官传人,多少也能料到黎淳这位同行的想法。
“徐仙师境界高深,我自是十分信赖。”何轻尘言道:“既然徐仙师道破黎淳根底,想必已有破解之法了?”
赵黍沉思片刻,勾指一弹,屋内被结界所笼罩,角落处的朱三娘眉头一皱,手按剑柄。
“三娘不必过虑。”何轻尘言道:“接下来的事无比紧要,不宜外传,对不对?”
赵黍点头说:“在徐某看来,伐神树、斩灵根,便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办法。此神树在天夏朝便曾示警,因此让永翠祠得以保全。而今永翠祠协助九黎国兴兵攻伐,表明神树不再置身事外,自然不可放过。”
何轻尘则说:“可是永翠祠何等紧要,就算九黎国大军在外,永翠祠与神树之外必定有重兵防备。那位神女虽然不以杀伐之能闻名,却也不可小视。而我要是黎淳,估计直接坐镇永翠祠,指挥大军。”
“所以要有高人在前线,迫使黎淳不得不抽身前往。”赵黍说:“此外,前往永翠祠伐树之人,也要足够可靠。毕竟神树勾连天地气数,伐树之举必定承负极重。”
“我明白了。”何轻尘没有多言,心中想必正在思量如何布置。
赵黍清楚,像黎淳这种人物,已经不是寻常修士可以应对,而自己精通科仪法事,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自己能与之一较高下。
至于斩伐永翠神树一事,则是要有高手翻山越岭,深入九黎国腹地,而且还要有瞒天过海、超脱气数所囿的境界,这几乎注定是要含元子出面。
只是赵黍也说不准含元子是否会出手,毕竟这是灭国之战,承负牵连极大,就算何轻尘是含元子徒弟,也不是那么容易开口相求的。
其实按照赵黍所想,眼下还真不是对付九黎国的好时机,对方并未显露颓势,但何轻尘身为有熊国左相,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或许他比别人更加迫切希望一统昆仑吧。
可赵黍不太明白,何轻尘这么殚精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有家室子嗣,显然不是为门户私计着想。若是个人名望,何轻尘早已被视作酷吏,身后恐怕也留不下好名声。
这种近乎于执念的追求,让赵黍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何轻尘要深谋远虑得多。
“今日一谈,让我大受启发。”何轻尘低头望向棋盘,摇头道:“看来我的棋力远不如徐仙师,见笑了。”
“左相大人肩挑国家重担,手谈对弈不过区区小技,无需放在心上。”赵黍自己也不曾注心对弈,两人不过是胡下一通。
“国家重担?我一个人可挑不起,也不该由我一个人来挑。”何轻尘拂袖起身:“不论如何,徐仙师所言我会详加考量。不过也请做好准备,未来战事一启,徐仙师只怕不能在太平坊中安享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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