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如潮翻涌,内中闷雷滚动,时而可见狰狞闪电如蛟蛇乱舞,赫然照见地面上一道巨大裂缝,横贯数里,分山断流,令人望之生畏。
此时赵黍凌空而立,遍体放光,五色光霞普照寰宇,刺破昏暗天地。
而在地裂深处,太古浊气翻腾不休,似乎感应到赵黍的存在,仿佛一头蛰伏无数岁月的凶兽,酣梦受扰,生出无穷愠怒,激荡地层深处,牵动地火毒雾,一并喷薄而出!
近乎墨色的漆黑毒雾,所过之处生机尽灭。能够滋养草木的沃土,一旦沾染此等由太古浊气蕴生而成的毒雾,便再也长不出五谷草木。牛羊牲畜吸入些许,就算不是立刻倒毙,也会生出诸般恶害之病,甚至深渗骨髓,绵延后嗣。
至于后续而出的地火,更是足以摧灭城廓人烟的无情伟力。昔年东胜都剧变,华胥国山崩地裂,部分郡县地火流行,尽管为祸不算太广,但地火殃及,万物尽数化为劫灰。
面对冲天而起地火毒雾,赵黍表情严肃,并指掐诀,朝上虚引,乌云之中惊现千光共震、万雷来谒之象,磅礴雷霆在天上云幕交织为一座巍峨雷城!
“皇天有令,敕建雷城,斡旋赏罚,执宰生杀!”赵黍昂然高喝,天上雷霆随声震动:“五方将吏,奉吾号令,各赴本位,代天行法!”
号令声毕,赵黍怒发冲冠散、七窍雷火飙,望之不似凡人,另有一重参天立地的恢弘法象浮现身后。
“胎仙法象?”怀明先生在远处一座山头,牢牢注视着赵黍的行法举动。
瞻明先生微微点头:“看来赵黍并非是要走胎仙出窍的路子,跟他老师张端景不一样。”
“只是这胎仙法象,感觉跟赵黍本尊形容没有太大差别。”怀明先生运足目力:“高冠博带、佩剑执圭,这是赞礼官的衣冠?”
“不错。”一旁景明先生虽然肉眼不见,却依旧能清楚看到远方状况,听他说道:“胎仙法象乃是自身道基显露,如此足可表明,赵黍不仅参透天夏朝赞礼官所有传承,甚至更进一步。”
怀明先生不解:“难道天夏朝的赞礼官都不及赵黍么?”
“此时此刻的赵黍,已经超越赞礼官历代前人。”景明先生言道:“这不仅仅是科仪法事上的造诣,也包括自身修为境界。”
“我也想不明白。”瞻明先生言道:“虽然过往并无明言,但赞礼官的法事之功与仙道修炼似有扞格,两者心境上用功修持差别甚大,赵黍是如何贯通两者的?”
景明先生也是缓缓摇头:“我也尚未看透,或许昔年开创的赞礼官传承并非完备,尚有可补足之处。又或者说,赵黍在仙道修炼上,也有独出机杼的领悟。但是……”
“但是什么?”怀明二人追问道。
景明先生抬头“遥望”赵黍,语气微妙:“明明头一句是‘皇天有令’,结果后面又变成‘奉吾号令’,你们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么?代天行法,或许本来就暗存僭越之意。”
怀明二人各自对视,他们境界高深,立刻就听懂了师兄话中含义。
“赵黍如此行法,难不成是自比为皇天太一了?”瞻明先生讶道。
景明先生发笑道:“或许赵黍自己还没有回过味来,他如今做成的事情,是梁韬当初费尽心机追求的成就。”
怀明先生神色凝重:“师兄,你该不会是说,赵黍意图成就天帝之位?”
“不是,你想多了。”景明先生摇头道:“或者说,赵黍心目中的皇天、天帝、太一之论,与其他人都大为不同。”
瞻明先生点头道:“我听说赞礼官所奉皇天后土,乃是无私无欲的先天神祇。更有甚者,声称天帝太一并非实有,纯粹是赞礼官凭空虚构。”
“结气凝云、虚构化形,纲纪有序、法度为尊。”景明先生言道:“在赞礼官所设的纲纪法度中,皇天后土乃是坛仪格局之基,天帝太一本就是假借鬼神之说。若是强求天帝成就,恰是舍本逐末的荒唐之举。”
“所以当初梁韬登坛飞升,就算不受阻挠,也一样无法成功?”怀明先生质疑道:“可为何赵黍选择帮他?”
“有些事,总归要试过、吃过苦头,才知道是非对错,光靠自己想是想不出来的。”景明先生言道:“在我看来,赵黍如今已经将科仪法事与仙道修持逐渐融汇,立身成坛,在他所展开的坛场格局中,权柄有如天帝,气数运转、阴阳造化尽在掌握。”
怀明先生冷哼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在迟尺之地做主。”
“我命由我,这份成就还小么?”景明先生发笑道:“此等境界,即便是得道仙家,也只能在自己开辟的洞天中方可做到。而赵黍尚在尘世,却能夺方寸天地造化为用。此非人力,实属天授。”
这话刚说完,远方雷霆霹雳倾天而降,千百道粗细不一的闪电自乌云噼落。
下方冲天而起的漆黑毒雾,好似成群毒蛇出洞,争先恐后,意欲吞噬赵黍,却撞上了万钧雷霆。
天雷宛如钢锥,每次噼落都能凿去数分毒雾。而接连不断的雷霆霹雳,把天空照得一片刺目白耀,好似一股洪流灌落,将漆黑毒雾点点打碎、湮灭,化成精微之气,散逸天地之间。
毒雾势头虽勐,却是后继乏力,很快就被雷城天威彻底压服,地裂深处的毒雾竟是一泻而空。
紧随其后的地火喷涌,连带着四周山川一阵细微的沉闷震动,好似要倾尽全力,把潜藏地层之下的翻腾地火全部挤出。
赵黍不疾不徐,指诀变化,胎仙法象随之扬臂虚按,浩荡天风裹挟滂沱暴雨,呼啸落下。
刹那间水火交攻、寒热相侵,引得轰然一爆,赤云三老站在远处,肉眼可见一圈白蒙蒙的气浪向外扩散。
所幸地裂附近早已没有人烟聚落,否则仅此一阵激荡,足可碾平城廓,死伤无数。
但天风暴雨并未就此停歇,翻滚地火好似一锅飞腾热粥,溢满地裂,朝四周流淌绵延,受狂风一吹、暴雨浇淋,地火迅速凝结,化作一大片黑玉般的岩石。
放眼望去,绵延数里的地裂也在风雨之下,逐渐被黑岩填实,山川复归平静。
就见赵黍的胎仙法象双手高举,天地间混杂的清浊之气再度分离,受召下界的法箓将吏回归洞天,巍峨雷城也随着乌云消散而再无踪迹。
功行圆满,胎仙法象隐去,赵黍飘然落下,望着泥泞湿润的地面,一言不发。
“你的修为法力可是日见精进了。”赤云三老也从远处飞来,景明先生率先言道:“像这样时常喷出毒雾地火的地缝,我们过去也只是布下禁制,勉强封堵,没法彻底解决。”
“这些地裂的出现,我责无旁贷,理应解决到底。”赵黍仰望天空:“当初老师斩落苍华天君,洞天清气顺势涌入地脉。而我广布坛场、疏导东土地脉,因此使得洞天清气毫无阻碍、恣意冲荡。加之地脉深处本就潜藏浊气,如此清浊混淆,立时生出巨大动静,震撼山川、撕裂地层。”
瞻明先生则略微不解:“你是说当年曾广布坛场、疏导地脉?可这么一来,不就刚好让洞天清气分头散逸么?”
赵黍眉头一皱,景明先生也点头接话:“没错,当年要不是你疏导地脉,张端景斩落苍华天君,连带洞天崩灭,清气勐然涌入地脉,只怕流行不畅,当场就要挤破地层。
真到了那种时候,可就不是撕开几条地裂了,而是东胜都方圆都要受洞天崩灭波及,百万生灵瞬间灰飞烟灭,一星半点都不会留下。”
这下轮到赵黍沉默了,而怀明先生好像还没领会:“可如今不仅东胜都,华胥国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地裂,又是为何?”
景明先生解释说:“地脉亦如水脉,既有江河滚滚波涛,也有溪涧涓涓细流。磅礴洞天清气无端涌入地脉,就像突发洪水,江河湖泊有容乃大,尚能承载,溪涧却难承波涛,自然酿成灾害。要我看来,赵黍你大可不必自责,若非有你,当年恐怕灾变更烈。”
以如今处境,三老无需刻意宽慰,而且听闻这番话,赵黍似乎也发现,自己好像不算什么“罪魁祸首”。
“可苍华天君当年就是看中我得了赞礼官传承,如果不是我广布坛场、疏导地脉,苍华天君也不会在最后关头现身,篡夺坛仪主法之位。”赵黍感叹道:“而且正是因为有老师翼护,我才免于被苍华天君直接掌控。”
“行了,别在这里自怜自艾!”怀明先生不留半点情面,厉声叱责:“你这个人不像修仙之士,扭扭捏捏、瞻前顾后,没有半点坦荡心胸!那些大人物自己阴谋算计,你替他们找补什么?
张端景最后持剑去斩苍华天君,你觉得他会想不到有怎样的后果吗?但他还是照样奋不顾身,有时候就不该考虑这么多,顺应本心而为便是。磨磨唧唧的,真是丑死了!不堪入目!”
赵黍低头拱手,他其实知晓三老都颇为看重自己,否则不会说这些话。
“好了,我还要去前线。”怀明先生摆了摆手:“华胥国不甘寂寞,他们眼下正在调集兵马人手,随时准备来一轮勐攻。好不容易攘除灾气,今年无论如何要撑过去!”
说完这话,怀明先生纵身御火而去。瞻明先生则对赵黍说:“赤云都的情况你也明白,如今华胥国邀集多位东海高人,仅凭我们三个还是不够。希望你能再助我们一阵。”
“我先前既然主动出手,便不会在此时抽身。”赵黍言道:“另外,我已经请人去解救怀英馆首座石火光,他是我的前辈尊长,恐怕会受到牵连。”
“你的身份已无法掩藏,华胥国视你如仇雠,必然尽一切手段对付你。”瞻明先生表情凝重,他自己毕竟也面对过那种被四面夹击、八方合围的情形。
景明先生则说:“华胥国根基不正,是他们主动将赵黍污蔑为祸首,如今自然没有转圜余地。哪怕是掩盖赵黍的功过得失,眼下也不至于如此。”
赵黍默然不语,他离弃华胥国,除了自责,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早已不为华胥国所容。
此时就见景明先生回身沉吟一阵,随后对赵黍说:“你是请了何人去救石火光?”
“一位是兆伯,三老都认识。”赵黍说:“另一位是我早年结识的凤鸣谷道友鹭忘机,还有一位是千年大妖苍岩公。我提前发信至云岩峰,请他们暗中带走石火光后前来南方安顿。”
“好像不止有他们几个。”景明先生抬手轻按蒙眼布,原本双眼位置竟然有两团火光隐隐作动,好似在焚灼景明先生双眼,让他倍感疼痛。
“难道有厉害人物来了?”赵黍脸上虽有疑惑,却好像不太惊讶。
景明先生冷汗如珠,缓缓喘息道:“我尝试去看,但是根本看不透……赵黍,你摧毁灵台墟的报应,来了。”
赵黍深吸一气:“我知道了,是在石英城么?”
“不错。”景明先生点头。
“我陪你们一起去。”瞻明先生出言道。
“不必了。”赵黍主动劝阻说:“眼下前方备战要紧,石英城那边是找我来的,该是我、也只能是我独自承担,与赤云都无关。”
景明先生擦去汗水,澹笑道:“可是你做的这些事,都是让赤云都受益。”
赵黍认真回答:“我是为苍生大众计。”
“这话你去跟对方说吧。”景明先生对瞻明先生说:“师弟,你去做准备,我们这边不必顾虑。实在不行,我也只能搬出祖师的名头来了。”
瞻明先生苦笑道:“真要如此吗?”
“谁让我这双眼珠子受祖师点化呢?”景明先生言道:“将来祖师若是要惩罚,也只罚我一个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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