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六年春,杜若和弟弟杜衡二人,随着母亲以及护卫仆从数十人,从西北重镇弓月城出发,前往大燕王朝的都城,时人称之为中都的长安城。
百多年前,有杜氏兄弟二人,追随大燕朝的开国皇帝打天下,待到天下平定,高祖皇帝论功行赏分封功臣,一人得封安国公,留在了都城,另一人得封定远侯,世镇弓月城。
时人为了区别,通常称安国公府为南杜,定远侯府为北杜。
这次她们母子三人千里迢迢来到都城,是来给南杜的老夫人拜寿。
“阿娘,还有多久才能到长安?”杜若拿起茶壶,给母亲的茶盏里添满了茶水,轻声问道。
定远侯夫人周氏闻言,看了她一眼,心知她虽然坐姿端正,添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干净利落,但是坐了这几日的马车,心中必是不耐烦之极,笑着说道:“明日就到西渭桥了,过了渭水,就到长安了。“
“西渭桥?就是便门桥吧?“定远侯世子杜衡听到这里,接下了话头。
“对,此桥是昔日汉武帝修建以通茂陵之道,与汉长安城章城门相对,此门又有便门之称,古人称之为便门桥,因在咸阳,又有咸阳桥之名,而今叫做西渭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杜若曼声吟道。
“阿姊,是杜甫的《兵车行》?”杜衡问道。
“对。”杜若点头,转念一想,又问,“阿娘,咸阳桥不是安史之乱时烧毁了吗?”
“后来重建过,这是连通巴蜀、西域的交通要道,没有桥太不方便了。”周氏回道。
“夫人,驿站到了。”她们正说着话,外面传来孙管事的声音。
“阿娘,我先下去看看情况。”马车刚停稳,杜若就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周氏见她这个利索模样,想喊住她都来不及,只能无奈地摇头,再看向儿子,儿子正安安静静坐着,小大人似的,看着就觉得沉稳可靠,和他阿姊完全是两个性子,不由得奢望,姐弟俩换个性子就好了。
当然,她也知道,这只是奢望。
“夫人。”
这时候,后面车上的侍女们围了上来,周氏才带着儿子下了车。
杜若兴冲冲地进了驿站,到处兜了一圈,甚至连马厩也去瞧了瞧。
她见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不会委屈了她的追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若娘子。”
很快,就有随从牵着几匹马过来了,里面就有她的追风。
追风是一匹白马,高大英俊,全身雪白,唯有额头上有一小撮黑色的鬃毛,端得是威风凛凛、美貌无双。
杜若初见他,就被他的英姿所倾倒,拜倒在了他的马蹄下。
可惜,追风这样的神骏,哪会把她这样的凡俗女子放在眼里,连眼风都懒得给她一个,更不可能让她近身。
杜若甜言蜜语,死缠烂打,好吃好喝供着,都没能让他低头,最后拿出了实力,霸王硬上弓,和他一起浪迹天涯,风驰电掣了大半天,一直跑到他精疲力竭,追风才勉强认可了她这个主人。
此时,杜若一见他,就快步奔了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追风的马蹄扬了扬,终究没给她一脚,老老实实给她抱着。
不过杜若见好就收,抱着他稍微过了下瘾,就松开了手,牵着他进了马厩,又取了草料拌了大豆放进马槽,再送上了清水供他享用,这般精心周到的伺候,她阿耶定远侯看了都要吃味,深感生女若此,不如不生。
杜若安置好了追风,才回到前头。
前头大堂里,管理驿站的小吏,也就是驿长,正在安排住处。
这是官驿,专供官道上往来官员眷属落脚歇息,驿站有好几个院子,但是此地临近长安,来往的官员不少,驿长左右挪腾,才给定远侯夫人腾出了一个空院子安置她们。
一行人进了院子,周氏身边的管事宋嬷嬷带着人进去打量了一圈,开始分配住处。
“阿娘,今晚我想和你睡。”杜若挽着周氏的手臂站在院中,撒娇道。
“你呀,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和阿娘睡。”周氏语气中有些嗔怪,更多的却是纵容。
“陶陶就算长再大,也是阿娘的陶陶。”
陶陶是杜若的乳名。
平日里,杜若觉得自己长大了,就不爱听人唤她陶陶。
但是她想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就会在定远侯夫妇面前自称陶陶。
定远侯夫妇何尝不知道她这点小伎俩,但是这是他们的长女,自幼娇纵惯了,杜若这跳脱的性子,五成是她自己的本性,还有五成,显然是定远侯夫妇纵容出来的。
“好,陶陶今晚和阿娘睡。”周氏见她拿出了杀手锏,只能就范。
杜衡站在一边,听阿姊用假假的声音,自称陶陶,牙齿就有些发酸。
他要是有阿姊这样的厚脸皮,在阿耶阿娘面前,撒娇到这个地步,大概也能像阿姊这样,上天揽月,下水捉鳖,想干嘛就干嘛吧。
可惜,他真的没这么厚的脸皮。
“阿弟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杜若达到了目的,又来招惹杜衡。
“阿姊,我已经十岁了。”杜衡重重强调了一下这个“十”字,有些言下之意,他没说,不过他相信阿姊明白,他十岁,不怕一个人睡,阿姊十五岁了,还要和阿娘睡,才是不知羞。
“别说你才十岁,就算你七老八十了,也是我的阿弟啊!”杜若觉得气鼓鼓的杜衡太有趣了,忍不住想去捏捏他的脸颊。
杜衡闪了几下,没闪开,落入了她的魔掌。
“阿娘,你管管阿姊啊!”他在杜若的魔掌下挣扎,向周氏呼救。
周氏虽然觉得女儿欺负儿子有些不厚道,但是儿子这时候不再像个小大人似的,表情瞬间活泼起来,她也觉得有趣,所以她只是假装呵斥了杜若一句。
“陶陶,不要欺负你阿弟。”
她板起脸训斥的时候,杜若都不怕她,还能磨到她松口,更何况她就这么呵斥一句,杜若当然不会松手。
若不是侍女们这时候安顿好了,请周氏她们入内,杜衡恐怕一时还摆脱不了杜若的魔掌。
“阿娘,你管管阿姊啊!”用过晚膳,乘着杜若洗漱去了,不在周氏跟前,杜衡坐到周氏面前,气鼓鼓地说道。
“阿娘管的啊,哪里没管。”周氏面对儿子,有些心虚地回道。
杜若性子跳脱成这样,他们夫妇难辞其咎。
但是真让她狠下心来,按名门贵女种种规矩教养女儿,她又舍不得。再说名门贵女,也各有性子,并非个个一板一眼循规蹈矩,杜若这个性子,在西北弓月城不算什么,也就是到了长安,才会格格不入,不过她已经和杜若说好了,到了长安,就算她装,也要装三个月的淑女,她要是做不到,回到弓月城,就别想再三天两头呼朋唤友,纵马逐猎,斗鸡走狗。
当然,纵马逐猎还能说是汉唐贵女做派,并非性子跳脱,而是为人颇有古风,拿这样的话还能糊弄一下别人,但是斗鸡走狗,分明就是纨绔做派,这样的事实,爱女心切的定远侯夫妇,向来是视而不见的。
“阿娘,阿姊在自己家里,想干嘛就干嘛,但是以后到了别人家里,要怎么办?”杜衡真的好气,阿姊十五岁了,用不了几年就要出嫁,还这个样子,想一出是一出,阿耶阿娘就没想过,阿姊出嫁后,日子要怎么过吗?
“阿耶阿娘在,你阿姊就算出嫁了,当然还是想干嘛就干嘛,倘若哪天阿耶阿娘不在了,不是还有衡儿你吗?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阿姊日子过得不如意,被别人欺负?”周氏望着儿子,平静地说道。
这事,定远侯夫妇还真有好好想过。
世情如此,身为女子,哪怕贵为公主,没有皇帝撑腰,出嫁了也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是有皇帝父亲撑腰的公主,有皇帝兄弟撑腰的公主,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定远侯府和天家当然没法比,但是在弓月城,定远侯府要为出嫁女撑腰,谁敢给她气受,就是谁做人不识趣了。
“阿娘没打算把阿姊嫁到长安?”杜衡本来有些担心,他们这次入京,拜寿只是顺便,阿姊的婚事才是正事,听到周氏这么说,倒是松了口气。
在弓月城,他当然可以护着阿姊,若是阿姊嫁到了长安,他鞭长莫及,根本没法护得阿姊周全。
“阿娘又不傻,这几日临近长安,不让你阿姊再骑马,让她坐下马车,她就难受成这样,她这个性子,真把她嫁到长安哪家豪门,到时候他家必然闹得家宅不宁,这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这件事,定远侯夫妇早就商量过,不过杜衡还小,就没和他说,现在见他如小大人一般,关心他阿姊的婚事,就把能说的,和他说了一些。
他们夫妇把女儿娇惯成这样,自然时常要为女儿的婚事筹谋,就怕她成亲后再也没法像现在这般过得舒心适意,早就决定了,杜若的丈夫,要在弓月城的年轻人中挑,家世无所谓,人正心正,才是妥当,长安贵胄固然多,齐大却非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