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宣微殿。
沈贵妃站在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宫女煎药。
韶安被太子身边的人送回来之后,不知道真受了凉,还是又气又急,心里更是委屈难受,无人可诉说,夜里烧了起来,浑身一片滚烫。
他身边值夜的人,发现不对劲,连夜叫醒了她,她让人去向皇帝禀报,得到的回复却是皇帝正歇着,不便打扰。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不管怎么说,她在君前得宠多年,虽然皇帝那夜决绝离去,但是也没把她怎么样,何芳大概怕事有反复,不敢做得太过分,更不敢把二皇子的命不当一回事,马上就派了太医过来诊治。
来的太医也算用心,把过脉,开了方子,抓了药,看着宫女煎好以后,给二皇子服了下去,又做了一番叮嘱,他才告退。
沈贵妃守在韶安的榻边,担心了半宿,到了清晨,眼见着韶安的烧退了下去,她才放下心来,合衣眯了一会儿。
她原本以为没事了,偏偏到了下午,韶安的烧又上来了,服了药也不管用。她命人再去向皇帝禀报,得到的回复却是皇帝移驾芙蓉园了。
当然,就算她什么都不是,二皇子也是皇帝的儿子,没人敢轻忽慢待,所以太医再次被派过来了。
这次,换了一名太医,不过来的太医也没敷衍了事,又是把脉开方煎服,到了夜间,韶安的烧却还是没退,沈贵妃揪心不已,想换原先的太医再来给二皇子看看,却遭到了拒绝。
“贵妃,何少监说,陛下移驾芙蓉园,太医院的太医,多数随御驾去芙蓉园了,现在太医院就剩下几名值守的太医,以备宫内不时之需,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可用。”去报信的宫女,低声向沈贵妃禀报。
沈贵妃咬着牙,不让自己骂出声。
往日她得宠的时候,别说换一名太医,就算叫几名太医一起进来诊治,都不算事,前几日何芳不就派了几名太医过来,现在却和她说没人可用,简直是欺人太甚。
不过就算她盛宠时,也不敢把何芳怎么样,更不敢把张叙怎么样,免得被人无声无息中下了绊子,他们二人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张叙心向太子,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她没有大力笼络,但是何芳,没人知道他心向谁,所以她也费心打点过。
现在皇帝还没发话,也没其他表示,只不过这次就带了太子和福慧公主去芙蓉园,没让她随驾,宫里的人就开始见人下菜碟,作践她们母子,纵使人人都知道宫里的这些人喜欢跟红顶白,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一些。
只是,形势比人强,她再想骂人,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忍了下来,默想了片刻,低声吩咐了宫女几句。
少顷,那名宫女带了一个包袱出去,去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了,再来的就是原先那名太医,沈贵妃这才松了口气。
那夜,二皇子服了药,额头终于又凉快了下来。
沈贵妃枯坐榻前,看着榻上的儿子,暗自垂泪。
皇帝不喜她和太子争,但是她怎能不争?
太子如今只是太子,就已经应有尽有,以后,皇帝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而韶安,他能有什么?就算他长大了开府建衙,拥有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府,皇帝在时还好,他还能做一名富贵王爷,哪日皇帝崩了,太子登基,从此以后,他就得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子的脸色过活。
这不是寻常人家兄弟争产,多一亩地少一头牛的事,这是天与地的差别,赢者拥有整个天下,输者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得看对方是不是真的仁厚,这样的事,怎能让人甘心,又怎能让人不争?
若韶安是太子,他病了,何芳敢这么对待太子吗?
不,太子的东宫有数名太医值守,根本不会沦落到病了想换个太医看看,还得用钱财笼络内侍的地步。
皇帝不喜她争,她懂,但是她真的没法不争。
若何芳知道沈贵妃的想法,必定觉得他很冤枉。
这次真不是他作践沈贵妃母子。
沈贵妃让二皇子装病,攻讦太子不施仁德,意在争储,惹怒了皇帝,皇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没把她怎么样,但是心里很烦这事,烦到都有大臣被皇帝迁怒了。他再拿二皇子病不病的事去烦皇帝,恐怕他也要被皇帝迁怒了。
反正不管二皇子真病还是假病,他都派了太医过去,后来也让小内侍去问过情况,太医说了二皇子没有大碍,一时忧急攻心,吃几帖药发散出来,再养几日就行。
沈贵妃忧心二皇子的病情,情急心切要换太医时,那名太医正好随驾去芙蓉园了,后来还是他看在那包财物的份上,让人连夜去芙蓉园把那名太医喊了回来,才隧了沈贵妃的愿,说他在作践沈贵妃,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大明宫清思殿。
如今皇帝不在宫中,宫里连争宠的对象都没有,以至于没事闲磕牙看热闹的人特别多,沈贵妃想换个太医给二皇子看病,都需要大费周折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后宫,清思殿当然也得了消息。
沈贵妃往日仗着皇帝宠爱,时不时给皇后委屈受,皇后还找不回这个场子,只能被沈贵妃欺负,现在沈贵妃受了委屈,皇后身边的人,听了自然感到心里很舒服。
“皇后殿下,太子殿下果然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陛下始终心向着他。”于尚宫笑着对皇后说道。
皇帝不再踏足清思殿,皇后没被废又如何,皇后掌着宫务又如何,根本弹压不住人,皇后下的命令,阳奉阴违者无数,但是太子这次给了沈贵妃一巴掌,皇帝不但没罚太子,反而是沈贵妃遭了冷落,于尚宫就感觉到不同了,没人再把清思殿的命令不当一回事。
皇后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道:“这事太委屈太子了,说什么陛下心向太子,陛下何其狠心,沈氏算什么东西,还要太子出手,脏太子的手。”
“皇后殿下。”于尚宫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喊道。
皇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沈贵妃固然有错,但真正的罪魁祸首,却不是沈贵妃,这事到底是谁的错,大家都清楚,但是没法说。
就算说了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宫里的事,受宠也好,失宠也好,根本没道理可讲,说了不过是被人知道皇后对皇帝心有怨言,皇帝又不在意,他在意,就不会这么做,最后只不过是让皇后受更多的委屈。
太子幼时君前那般得宠,这些年却被沈氏母子挤兑,在君前都快没立足之地了,并不是皇帝觉得太子哪里做得不好,而是皇帝觉得太子因为皇后的事,对他心有怨言。
皇后往常和太子说那些事,于尚宫很不认同,但是她劝不动皇后。
皇后要把太子扯进这些事,太子身为儿子,夹杂在皇帝和皇后之间,真正左右为难,他偏向皇帝,皇帝更加肆无忌惮,不把皇后放在心上,他偏向皇后,失去的是皇帝的宠爱,便宜的是沈氏母子,最后皇后和太子都得不了好,皇后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何必要让太子为这些事烦心。
“以前,太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后来,陛下这般对待我,还指望太子相信,他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你说是陛下傻,还是我傻,或者太子傻?”皇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现在,太子又让大家都相信,他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我知道,目前这个局面,是太子特意造成的。你说,陛下相信太子相信吗?太子自己相信吗?或者,你我该相信吗?其他人该相信吗?”皇后的话,犹如绕口令一般,其中隐藏着太多意思。
“皇后殿下!”于尚宫再次唤道。
既然皇后知道,这个局面是太子费了心血特意造成的,何苦要去揭穿它,不管皇帝信不信,只要皇帝不明确表示反对,那就是。
事实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大家都信了,皇帝心向太子,对太子有利,对皇后不也是有利,沈贵妃也没法再翻身。
“太子的苦,我知道。我的苦,又有谁知道。”皇后望着殿外,神情漠然。
她也曾倾注过满腔心血,也曾和皇帝一般,期待太子一生平安喜乐,却没想到,而今却是这个局面。
至于皇帝,皇帝这般对待她又何如,皇帝只要想起当年,不也是满心难受吗?
他若不难受,就不会沈氏刚露出争储的苗头,就要对沈氏翻脸了。
沈氏也没想到吧,一个宠爱她多年的男人,说翻脸,就能翻脸,就像她一样,根本没想到皇帝能有这么狠的心。
那年,韶南尚在襁褓中,她发现皇帝对她疏远起来,也曾努力挽回过,怎料到,皇帝会这么狠心,到了如今,连脸面都不愿给她了。
呵,就这,皇帝还相信太子会真心亲近他,他这自欺欺人的本事,又见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