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属狐狸的

地铁在地下20米深的隧道里，疾速呼啸而过。

马鞭草的香气淡淡，在两人鼻尖萦绕。

尤树很高，姜劲柔只堪堪到他心脏处，男人高大的身影轻易将她笼罩，在人海中为她隔离出一小圈珍贵的私人空间。

“我来送你。”尤树唇角上扬，手里的钢笔在她面前晃了晃。

“呀！”姜劲柔也跟着笑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啦。”

她临走时悄悄往尤树背包里塞进一支手工钢笔，先前托人从德国找专业工匠花了两个月定制的，作为弟弟读博士的礼物。

“小柔，谢谢你，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尤树语气诚恳，眼里的星光完全藏不住。

姜劲柔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忽地被触及，是一种久违的、被人珍而视之的感觉。

她踮起脚尖，在尤树耳边轻柔道：“妙笔生花，愿你事事顺心呀。”

就近了看，姜劲柔的皮肤肤若凝脂，吐气如兰，尤树瞬间红了耳尖，心尖也跟着发烫。

地铁在站点停下，再起步时，站着的人由于惯性拉着身体往后倾，姜劲柔也往尤树怀里倒。

尤树把手臂让给姜劲柔，“抓稳。”

“喔绅士手。”姜劲柔由衷地感叹。

“你想要咸/猪/手也行。”尤树抬指戳戳她的手背，又似不够，捻起她肩膀上的发尾扫她脸颊。

这家伙，果然不经夸。姜劲柔的脸颊被惹得痒痒，歪着脑袋往他肩上蹭。

“喂，尤大树！你能不能做五分钟木头人？”

尤树望着她的眼，一言不发，单臂忽然猛地撑在车厢壁上。姜劲柔吓了一跳，顺势往后一靠，任谁看都像自己被壁咚了。

长大后，尤树极少与姜劲柔如此“亲密”地接触，他感谢地铁里的噪音，掩盖住他此时此刻疯狂乱跳的心声。

姜劲柔偏偏还在故意睨他，眼眉上挑，像两人小时候每一次玩闹的僵持，比谁先放弃。

她在等，等他何时就范。

尤树收紧下颌，不想说话。除了在她宠溺不自知的眼神里徜徉，什么都不想做。

“大树？”

没人回应。

“尤、大、树？”

姜劲柔不死心。

对方依旧直直盯着她看，却无任何言语动作。

她只好捏捏尤树的手臂率先示好，感觉碰到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钢铁之躯。

“三、二、一，时间到了。”钢铁侠终于开口。

“怎么突然不跟我说话呢？”

“你不是让我做五分钟木头人吗？”

“……你真的好无聊诶！”

“明明是你让我做的。”

“小样儿！”姜劲柔一拳捶在他肩膀。

“别乱打，这里可是心动开关。”某人捂着胸口佯装中招，演技拙劣，目光却情不自禁柔和了起来。

“你是不是属狐狸的？狡猾狡猾的！我明明只碰了你的肩膀。”

姜劲柔眼皮一跳，无端觉得脸热。

尤树陪姜劲柔站了半个小时地铁，将她送到聚餐的地铁站，才搭乘反向地铁回去。姜劲柔感谢他一路护着自己，为她挡开众人，开辟了一圈天地。

她从童年开始回忆，似乎尤树每次升学，她送的都是笔：幼儿园送水彩笔、小学送铅笔、中学送圆珠笔，大学后送钢笔。这次送的钢笔更是花了她近一个月工资。

姜劲柔忍不住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尤树结下这么深的革命友谊？

是他幼儿园时被欺负，她假扮“大姐头”为他出头那次？

还是她初一时被家里关禁闭，尤树偷偷用模型飞机给她送小说和零食那次？

年少时的仗义与热血，像一封尘封已久的信，随着长大，差点儿就遗忘了。

“姜pd，别光看我们喝酒啊，干一个走起！”

思绪被打断，姜劲柔被酒桌上的觥筹交错看花了眼，酒桌上一旦锁定目标，劝酒的人便络绎不绝而上。

“对嘛！劲柔第一次挑大梁出节目，大家必须敬她一杯，以后多多提携咱们啊。”几位同事举杯吆喝，尤其是领头人萧荔。

她们是同期、是同僚、也是竞争对手。

姜劲柔笑而不语。

她在工作中尽量保持人际关系简单，或许会让人感觉到距离感。但帮助她避免了许多无效的人情关系，尤其在电视台这种大染缸的环境里，毫无意义的是非越少越好。

她宁愿把精力更多放在工作上。

萧荔显然不想让她轻易逃开这杯酒。

《盛夏光年》的执行pd之位，台长以下的实际二把手，多少豺狼眼红，拉长线竞争了大半年，最终被姜劲柔抢走了。

一个普通pd，至少提交10个以上节目创意，还要进行周密的市场调研和评估讨论，才能最终立项。偏偏到了姜劲柔这里，一个创意直接开绿灯通过。萧荔不服气、也不甘心，至少在酒桌上也要让姜劲柔难受一番。

没想到姜劲柔人如其名，软硬不吃，她说不喝的酒，连前辈的面子也不给，还保护起了那个实习生丁宁，替她挡了酒。

“装模作样。”萧荔心中冷笑，果然人一被抬高，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轻飘飘起来。

这种虚假繁荣的热情让姜劲柔暂时体验了一把被人簇拥的氛围。

热火朝天，这四个字在她生命里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现在好像又重新回来了，不过到底是镜中花水中月。

她自始至终清楚得很。

博主“四十个冬天”发博：

【有一种被人喜欢叫做“虚假繁荣”，感觉自己已经精分，裂开表情/裂开表情/裂开表情。附图是高脚红酒杯jpg】

尤树切换账号，姜劲柔的朋友圈里更新了一张十余人的大合照：她站在c位，面颊浮着两朵红晕，配文：

【盛夏光年团队，比心jpg】

合照相片下方的酒杯，正是“四十个冬天”所发的同款酒杯特写。

从高中起，尤树就开始默默关注着姜劲柔这个微博小号。十年来，这个小号关注数为0，粉丝数也明显是寥寥几个卖号的僵尸粉。

“四十个冬天”源自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一句：【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在你美的园圃挖下深深的战壕。】

姜劲柔备战中考英文时，每天都会摘抄几句经典英文。

“大树，你觉得四十个冬天后，我们会在哪儿？”少女问。

尤树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我不知道会在哪儿，但我肯定会在你身边。”

少女将这几句摘抄在本子上：

【whenfortywintersshallbesiegethybrow，

anddigdeeptrenchesinthybeauty''sfield。】

她写得很认真，一笔又一笔。

尤树心想，如果她那时能抬头看一看他，一定能看到少年眼里无法掩饰的爱意。

谁都没他更了解姜劲柔，他喜欢的人，是一个多么温暖善良而不自知的傻瓜。

他和尤可栖是双胞胎，自小形影不离。从幼儿园入学时，小孩子的成双结对并不代表“战斗力”提升，反而更容易招到调皮孩子的挑衅。

别的小孩欺负尤可栖，他替妹妹出头，结果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是姜劲柔放学后背着书包过来，替他威慑了那群小孩，让他们知道，“大姐头”罩着的人，不能惹。

他才明白，爱的人要用拳头保护。跆拳道便从那时开始学。

姜劲柔初中阶段有过一段叛逆期，经常被家长没收手机关禁闭。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树自小对飞机模型着迷，颇有研究，家里光是给他买的模型价格超过六位数。

尤树遥控直升机模型，给她送过各种“救急”物资：有零食，还有小说。

那段时间新版《神雕侠侣》电视剧正火，姜劲柔在禁闭期点名要重温“金庸巨著”，他还真去书店给她找到了一整套“金庸巨著1”。

再用小飞机把书本一部部送上窗台，从三楼传来姜劲柔朗朗笑声，把尤树家的鸽子都惊飞了。

没错，尤家和姜家是两栋相邻的独栋别墅，两家只隔一条数米宽的通道。

少年尤树后来才知道，姜劲柔要看的是作家金庸写的小说，而不是作者金庸巨的作品。

山寨书是纸质书盛行的时代印记，中文博大精深，有各种打着著名作家名号出版的山寨书，鱼目混珠，让他闹了个大乌龙。

如今尤家的邻居换了几拨，姜家别墅早在姜劲柔大学时期被银行收走，她父亲姜尊锒铛入狱。一场风波如同毁灭性的海啸，将那个开朗少女藏了起来。

尤树怀念中学时代以前的姜劲柔，现在的姜劲柔令他心疼。

他想把姜劲柔变回原来真正的乐天派，而不是现在朋友圈里那个笑嘻嘻带着假面的人。

航大博士宿舍的住宿条件在国内排行前列，尤树其实并不常住在这里。

光是这座城市里，他名下的房产就有七处。

狡兔三窟？尤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为了等姜劲柔这只兔子，他最近把行李又搬到了宿舍。

尤树注视着床头柜上那个周身红黄漆身的飞机模型：安托诺夫an-72型号，1977年经典大耳猴款，碳纤摇臂、钛合金推杆、肩扛式引擎，曾在上世纪80年代为南北极科学探险队空投给养和设备。

“小飞机空投送温暖”的事件，后来也发生过。

他生病时，卧床不起，被尤家关起来做干预治疗。

姜劲柔也模仿他的做法，把零食挂在这架遥控飞机上，试图送到尤树的窗口。

这架小飞机承载着奇迹，在小白操作手姜劲柔的遥控下，颤巍巍飞到三楼，以超重的架势在失重前一秒坠在了他床头。

可惜前几天姜劲柔来他宿舍，并没有认出当年这架差点被她“坠毁”的遥控飞机。

尤树微微偏头，嘴角却不自觉噙着笑，玻璃盒子倒映出男人温柔的脸。

青梅竹马的时光总是最好的滤镜，尤树仿佛见到少女姜劲柔举着飞机遥控器得意欢呼的模样，那双眸子里闪着光。

手机兀自响起，尤树瞥一眼来电人，接起电话。

那边是一把好听的声线，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尤总，回国一周了，怎么还不来公司？”

“康惟深，你果然是资本家，榨干劳动人民最后一滴血汗才罢休。”

“公司迁址半年，你一次都没来过。毕业后不带这么放飞自我的。”

康惟深是尤树在伦敦读研究生时的邻居，两人经历相似，大学预科少年班出身。两人早在参加比赛时认识，后来与康惟深一拍即合，成立无人机创业公司思疆。

身为三个合伙人之一，尤树主管技术，康惟深是ceo兼技术总监。

另一位是天使投资人覃永廉，负责市场与财务。但这位也几乎不出现在公司，是个疼老婆的闲散神仙，平时只负责把资源推给康惟深。

外人看来，康惟深只管做研究赚钱烧钱，投资人不管事只送资源，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无敌是多么寂寞。小康总轻叹一口气，随他们吧，他还是下楼点杯奶茶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