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复杂的河流,河边还有齐人高的芦苇遮掩着河岸。除了茅家假惺惺留下的那一片祖宅,几乎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同的点。
不过在柳沂的引路下,柳冰进也逐渐熟悉了起来。
“茅家不太听话也就算了,这里的原样保持得还挺好。”柳冰进如是说道。
前面快行的柳沂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摸索一年你都弄不清楚,这里面在干些什么。”
外人或许会感到陌生,柳沂追捕逃犯的这些年,却无数次出入这里。有时是一两个亡命之徒,有时干脆是一些美丽的幼女,当然还有罪犯潜质的少年轻侠,这些都让柳沂觉得茅家的胆子已经大到了极点。
柳冰进却说:“我知道。”他都知道。他早期交友广泛,较柳沂更早行走于江湖。
何况好友柳泷曾居住在外面的那片废宅里,说起过一些传闻。
比如,这里原本是柳家前任家主柳负显默认的地方。比如,柳负显的继任妻子程氏就出自这里——前任家主的第二位夫人,被人拐卖至此,带艺被家主相中。
前任家主是真疯还是真傻已经分不清楚了,但在不立亲子这一点上,至少证明了他曾经想过振兴主脉。而且他活得够久,可以将许多想法付诸行动。而柳凌逸也继承了这个特性,极力想要另起炉灶。
茅家,哼,到底是不是柳凌逸手上的污浊之剑,他倒也想看看。
不过对这里最有感触的,还是来过这里、并亲身感受的薏苡——沿江路三十四号。要是陈剑凌还敢回来这里,她一定让他一觉睡过去,别想再醒过来。
被人拍了拍左肩,薏苡就知道这人探查了一圈回来了。
“怎么样,防守严密吗?”
柳纡荥道:“没在河边的铁屋里,要找到可能还要花一阵子。”
陆薏苡嘴角一抽,时常被他的半句话惊吓到。
“没开玩笑?”
柳纡荥才承认道:“我给他们加了一点提示,估计很快能找到。我们先去终点,找个好的观察点。”
这时薏苡终于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不速战速决,当心出问题。”
“……”
或许是为了弥补,柳纡荥嘀咕了一句“欲速则不达”,就把薏苡拉进了一边的树丛后面。
柳冰进和柳沂行进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儿一行人就过去了,这两人也算是柳家数得着的青年高手。
柳冰进是柳负昭的长孙,柳连嵦的儿子。柳连嵦是一位很好的武学启蒙教师,柳冼逸、甄磊这一辈大多师从于他。
柳连嵦的长姐柳连屹则武功精进很多,名声却不大好,在私生了柳沂之后,便自立女户。在墨池城,没人知道柳沂的父亲是谁。
薏苡只是没想到柳沂竟然成为了一个维护社会治安的卫士。过去的一项案件中,薏苡也曾见到过柳沂的身影。
于是薏苡笑道:“你们柳家有这么多人存活,茅家竟然也没有感到不安?”
柳纡荥轻笑:“这就是玩权术的人,奥妙的地方。既不会让东风压倒西风,也不会让西风压倒东风,永远维持微妙的平衡。”
“你和白孟乾呢?也是一种平衡吗?”薏苡眯眼问道。跳过几个问题,薏苡想知道这人受人摆布了没有。
直到柳纡荥承认:“差不多是这样,这个问题以后再讨论。”
在一片茅家控制下的区域里,聊更深层的话题,的确不太合适。
柳纡荥反问:“刘一线呢?”
薏苡笑道:“李民生带着呢,这人脸皮厚得没脸没皮了,完全不用担心他。”
柳纡荥点一点头,的确是一员福将。
两人再次携手前行,首先消失了一部分尾随的人。再然后,七弯八拐,把剩下的人也给甩没了。才放心地找了个芦苇群躲了进去。
因为耳边有簌簌风声的干扰,薏苡还抱怨了一句“是不是太远了”。不过闻着草木的清香,两人静坐,柳纡荥偷望着闭目微笑的薏苡,也不能忘了两人的幸福是层层的血骨堆垒起来的。而此时两人的脚下,也埋着不知名的尸骨。
这些尸骨,柳纡荥却一点都不觉得脏。人死就该腐朽,也该顺应自然,但是精魂所附,却是纯粹至洁所在。那些精魂、冤魂,又在诉说什么故事呢。柳纡荥从未如此仔细地聆听。
薏苡睁大好奇的双眼,亲见蓝衣少年回来,敲响了门边的信号,又往四周窗户都撒上了什么,拍拍手如释重负地往花园后面躲了过去。
后面出来的接近黑色衣衫的青年,也是一脸如释重负,着实诡异。只是那斯文老实木讷的脸,可不就是昨天最大的变数甄磊嘛。
柳冰进随后赶到,执三尺秋水剑,尽力朝甄磊劈了过去。
根本不需要一句言语,也不需要叙旧,第二次见面即是仇杀。
见到这个人,柳冰进之前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不,是没有空去思索,这个人怎么还有胆子在莫城逗留!
柳冰进的剑是势,剑如秋水,内蕴寒气,并未沾惹太多的冤魂。甄磊的剑更干净,招式简练,手段灵活,却总是犹豫而不果断。最重要的是,甄磊没有杀意。这在外人看来,甄磊是迟早要败的。
柳沂不清楚他们的恩怨,但能感受到,对方在忍让。这还能忍?
这时周围有人的房屋开始有人探头探脑地往外察看,暗探们又来了。柳沂的手下靠近,就要对屋里进行搜捕。
“等等。”柳沂却制止了。他发现屋子的一边,立了一个瘦弱的少年影子。
蓝衣少年眉目郁郁,第一眼看去像是聪明人,态度却十分嚣张:“柳警官,你倒是再跨一步啊。”
柳沂以前在他手下吃过亏,并不上当。
“你怎么又出现在这儿?”
蓝衣少年答非所问笑道:“我刚去你们少主面前转了一圈,行动得到了认可。你管我?”
战机转瞬即逝,一招空档错过了很多。包括甄磊都对少年所说的话十分吃惊。柳冰进心急又加快了攻势。先是一招清风拂面直攻甄磊面门,又是一招立定斜阳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同时避开对方险招,化攻为守。招式倒置,招式递进,可以说柳冰进的剑术境界,突破多年,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柳沂在旁正被蓝衣少年的无耻言论给惊呆了,一边拿出丹药口中嚼着,一边说着:“你别乱说,我们少主会跟你这种人同流合污?我看他就快来了,你还是赶紧趁乱溜了吧。好好的脑袋不用来读书,整天在这江湖里瞎搞什么?”
蓝衣少年冷哼,稍许不满道:“我怎么瞎搞了。我和他年纪还近着呢,除了他那个熟透了的性格,还让不让我们少年人有自己的性格了?”边说边转移关注道:“他人呢?他干别的坏事,你们就敢管吗?你们柳家还杀了好些江湖人士呢,你又敢管吗?”
接连磕了好几颗避毒丹的柳沂,终于稍稍放心地上前一点。他可不管蓝衣少年转移关注点,只问:“冼逸是不是在里面?让开,我要搜查。”
蓝衣少年当即挡住。
“不要,这是我家,你有搜查令吗?不然你就是非法入侵民宅,我要自卫反击了!”
少年嘟着嘴,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
柳沂冷笑,给他看原始的单据。“我们下的单子就是搜查‘玉黄蜂’家里,你觉得我会忘了你的原名吗?黄-冠-聪!”
这就是黄冠聪了。李民生招招手,示意正门进。柳沂又靠近一步,以大人的姿态居高临下道:“还有什么法能约束住你吗?可爱的少年。”
黄冠聪眯眼扯了扯嘴角,阻挡道:“你进去可以,不熟的人不可以。你看看那个人,那么脏,怎么能碰我的珍贵收藏?”
珍贵收藏?是不能见人的东西吧?柳沂同意道:“我们只找人,不翻东西。”
“你们找不到的。”黄冠聪突然严肃说道,“看在你也是一个好人的份上,我不为难你。他用了一些我的人,但是房子不是我的房子。”
柳沂一愣:“什么意思?”
黄冠聪耸耸肩,继续笑道:“贿赂我,我就告诉你。”
望了一眼又恢复均势的比拼,结局再怎么说也是两伤,柳沂一咬牙。
“你是不是又收钱办事了!”
“收钱这不是必然条件吗?我做慈善吗不收钱?我还要养活自己和妹妹呢!”黄冠聪对他的智商绝望了,名义上自己可是孤儿啊,不做兼职能租得起这里的房子吗?摇头叹了叹,像自己这样聪明上进的少年可不多见了。晃晃手掌,明晃晃地卖可爱道:“不能少于这个数,不然我洒在门上的蛊,你解不了。”
柳沂当即同意:“带我去!”
黄冠聪却指了指他的后方。
“什么?”柳沂疑惑。“阿进!”却看到柳冰进被击退的一幕,拔剑冲了上去。
黄冠聪捂脸。
不过对面的人,好像开始行动了哦。
晚风拂过所有的纷争,柳纡荥隐隐有所顿悟。他的不甘,他的怜悯也如白驹穿插。
那些生存的意志,也被人一一记起。
他曾经救过一个被怪病折磨的女人。他也发现那个女人的怪病源自于精神上的自虐。那个女人的骄傲,不允许她跪着苟活。但柳纡荥治好了她所有的伤痛,却吩咐人:如果女人仍是执意求死,就不救;若是女人选择复仇活着,那便救。
柳纡荥曾认为那就是天道,顺从弱者的意愿,愿生得生,愿死得死。自己愿意死,难道还会期望有人前来阻止吗?最后女人的自杀,柳纡荥也仿佛看到了自己该有的结局,最后关头选择了自焚。
但当自己存活的意志被点燃,并且越烧越旺以后,就不再奔向尽头和终点。
每一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身体愈发抗拒血肉,柳纡荥抓住一把芦茎,才避免自己吐出来。
“怎么了?”薏苡见他回过神,轻轻笑了。
柳纡荥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看向薏苡:“我……”
结果薏苡指指外面,示意他噤声,然后笑道:“这个人还挺厉害的,昨天没动手真是幸运。”
而柳冰进分明听到温柔的女声从身后的苇塘里轻轻地传了出来。
柳纡荥点头道:“那一代没有太多和他比肩的剑客,可惜他练武成痴,不怎么在外行走。”
另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是少主!柳冰进握了握手上的剑,由衷觉得安定不少。虽然觉得精神上依赖一个少年不太好,但那些猜忌,实际在合作过程中从未出现。
“那你为什么派两个不懂联手制敌的人来?”女声再次传来。幸灾乐祸的语调,和少主谈笑风生。
“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他啊。我又不是神算子,一般情况下有他们两个也就够了。”男声道,“也不知道刘一线那边救出了冼逸没有。”
“不放心就去看看啊。”女声再次笑道,“我在这里怎么样?他的剑路我看得差不多了。”
男生却冷冷地出声:“想都别想!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他是……”
“凶手!当年杀我的人,也是京城刺杀你的人。原本我还怀疑是你的弟弟,不过这个更像哦。不,应该说阿玓的年龄就对不上,身高也对不上啊……这么说,果然是这个比较像吗?”
那是阿玓这个春天长高了!她都没发现吗?柳纡荥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继续担心,薏苡在旁已经跃跃欲试了。
“等等!”柳纡荥赶紧阻止。
“干什么?让我来试试和他单打独斗啊。”薏苡疑惑不解道。
柳纡荥重新拉人轻声嘱咐道:“你们车轮战把他缠住就行,救人是目的,不要自伤。”最终还是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薏苡笑点一点头,松松手脚,抽剑即便从芦苇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