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铺设,银河遥望,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下,柳纡荥铺开了所准备的被褥。
柳纡荥素来警觉,陌生的三尺地,没有检查出暗道,但他就是觉得不安。前些日子睡眠多了,就觉得十分够用,这时也没有半分睡意。
乘着海风,兴致所致,他想要拔剑来舞,才记起被薏苡丢掉的剑,无奈叹了口气。就借了柳大的剑,在岸边使了起来。
先是剑法,后是步法。早该习惯了,尽管伫立不动,会显得有大将气度,但若是被近身缠上,就会露出破绽。他的持距拉打,也就吓吓陌生人,绝对骗不过杨梦世等人。满身的破绽,在局势展开后,必将被有心人点破。
在此之前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自己寻求突破了吧。毕竟杀人不是非要动武,但动武也不是非要杀人。这只是一种——相对光明磊落的解决方式。也是最原始、最野蛮的解决方式。即使千年里变换了武器,变换了方式,也换不了的生命的残忍性,活脱脱地每次都要重新展现一遍。
剑影承光,又是收剑回芒,如旁边的风势水流,跌转不休。星移斗转——千人见到了千面。
他的一面,还是摆脱不了,杀人之剑吗?
“那天我们与樊庑交手,我就感受到了。”薏苡挤着眼,睡意朦胧,感官也要靠些直觉,所以不自觉地问道:“一旦显露杀意,我都能被你同化,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柳纡荥发觉薏苡已醒,就逐渐收拢了剑势,将粗浅的砍、撩又使了几遍,即使加了简便的连招,在他使来也是顺手。说很容易被看破吧,却还是内蕴虚实,暂且当作赏心悦目的表演吧。所以等柳纡荥招式渐收,薏苡仍撑着下巴看得出神。
柳纡荥稍落后的步法也渐止住,回剑入鞘,径直朝薏苡走过去,边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薏苡也想不起来,展臂笑道,“没什么啊。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示意快到她怀里去。
柳纡荥只看了一眼自己,说了“等我一下”,把外套脱下来递到薏苡的手上。薏苡不解其意,柳纡荥笑道:“用这个,帮我擦一下汗。”
“……”
美景错过可惜,薏苡睁眼就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趁着大家有共同记忆的地方,薏苡一边帮柳纡荥擦汗,一边絮絮叨叨道:“你到过这里几次,又走过多少地方,怎么把这一处放在心上呢。要是当时问我的意见,就应该片船下海,游到对岸去才对。我们没有边际地游荡,飘到银河上去,那时天地颠倒,那才好看呢。试过星海为海吗?我觉得那才是美该有的样子。我们……”
到底是谁过生日啊?说起来薏苡生日的那阵子,一直抓着他练剑,似乎也没有刻意停顿在哪个点,就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柳纡荥挫败地看了陆薏苡好几眼,最终说道:“要船的话,我让人开过来,去境外游一次,或者沿岸游一次,我都没意见。”
没想到薏苡断然拒绝:“不!出不去的。”又可爱地解释道:“这里的环流很奇怪,小船是出不去的,大船就没有那种气氛了。”
在坦诚部分事实之后,柳纡荥也很了然。
“你逃跑过很多次吧?”
以薏苡的水性来说——是走水路?
薏苡耸耸肩,把衣服扔还给他,自己向后一仰道:
“我上一世逃跑过十三次,最后一次不知道算不算;这一世资金不太充足,也有过三次机会,都逐一失败了。其实每天望着这样的海,难免向往自由,梦世也不例外。不过那时的他是个恋母的家伙,只会看着我离开,又看着我被抓回来。反反复复,他也劝过我,父母在不远游,就当尽孝。可是我总是觉得不甘心啊!其实我是很不甘心的。”
又打了一个呵欠,薏苡觉得很困,如果说一些让人振奋的话题,她还不至于那么困。
“杨家的势力,渗透在很多角落。就像六年来你找不到我一样,我也找不到你。最多到吕城,我就会被扣在关口。就算不是为了找你,我也是很想离开。你也清楚被束缚的感觉吧,我一直希望把它打破。”
一起,把它打破。
柳纡荥正在沉思这一番话,薏苡左右无人,又逐渐睡了过去。
等柳纡荥终于合上眼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低压的云朵渗透着光晕,刺得人炫目。除了安睡的柳纡荥,大概也只有李民生还能睡得安稳了。
薏苡轻抚着柳纡荥的脸。
与生俱来的漂泊感,让阿凌只能在熟悉的人身边安睡,一些警觉性也让他随时可以醒来。
但是阿凌是孤独,却并不敏感,不需要特殊的慰藉。第一次相见,阿凌的眼神是如此的坦荡,使薏苡立刻判定他为:即使不是特别了解,也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后来阿凌果然教了她很多,万物平衡之道,阴谋权衡之术,唯一不懂的就是感情了。
直至生离死别才意识到的感情吗?还是不屈从于命运的执念在作祟?
薏苡一面认为自己是没找到合适的下家,才一直等着那个人,一面也不愿意承认,她会败给一段仅仅半年的感情。想想自己二十几年的光阴,一半和梦世一起度过,一半和亦璃一起度过,再数数和阿凌在一起的时光,真是少得可怜啊。而这其中一半的时间还在争吵和磨合中度过,简直是多灾多难啊。
感情果然不是理性所能决出的事,薏苡害怕得抖三抖,决定不再细究来源。
“柳纡荥投江了?”李民生脑袋一凉,一大清早就是让人不愉快的消息。李民生复又躺下,对人说道:“死不了,继续睡吧。”心里简直抓狂:跳崖都不死的人,指望渌江能淹死他吗?这些人想得倒美。
阿律摇摇头,继续去看消息散播的情况。
其实这是一招投石问路,如果没有人跳出来,那就继续平静下去。就怕没有人跳出来,那就成了一滩死水,似乎局势也不会再有大的变动。
“哥,不好,我看见柳凌逸掉到江里去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袭击了他们。”黄冠聪缩回房子就开始诉说情况。
那边不缓不慢地接了一句:“你没事吧?”
只是关心人的语句,可能态度有些散漫,黄冠聪就听出了歧义。
“哥,你啥意思?我没眼花!就是那个,和柳凌逸长得一模一样,就衣服好像是白色的那个……”
“我没质疑你。”语气平淡,花旸说道,“我就是问你,你正面看到了那人,那你自己没事吗?”
黄冠聪松了一口气,回道:“哦,我没事。不过那人捡了柳凌逸的剑跑了。哥,现在城里还有点乱,你自己在外面也要小心啊。”
“好。”
“过了今天,也许就会平静一阵子了。”陈灿的眉头并未舒展,身后美丽的少妇就在不远处伫立。
两人空听了一段鸟语,少妇便抽过一件睡衣,盖在陈灿的身上。
少妇出手利落,一身紫衣花纹繁复,正衬得肌肤如雪,风情如画。近处刻板的五官,随着她的音容笑貌展开,便美得倾城。“小灿儿,你是静极思动了吗?如果是这样,不如出去走走,只是你的安全我可不敢保证。”少妇身材高挑,几乎与陈灿齐高,赤脚踮足,就从后吻住了陈灿的脸颊,夹带着私语:“我已经嫁了三次,你可不能让我再嫁了。”
陈灿轻笑,眉目依然像个少年,不过他更好奇:“你认为他们会从我入手?”
少妇捏着他的脸从左到右,语气轻佻:“是不是从你入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陈家的保护|伞,或许已经消失了也不一定。张家出事,白家作壁上观,不就十分诡异吗?我想做惯霸主的人,总是不愿自己的威望受损。袁氏兄弟被白家放逐多年,是不是冻傻了不知道,或者干脆和柳负昭那些人搞在了一起?那你们可有大麻烦了。”
陈灿笑道:“没那么复杂。”又问她:“你最容易忽略的,是哪一类人?”
少妇并未多想,立刻回道:“应该是平时一些不起眼的人吧。”
陈灿笑道:“是死人。”
少妇大大地不解:“死人?死人还能完成什么事呢?”陈灿故作深沉,少妇索性也不问他,风度款款地在窗边坐下,说起另一件事:“不起眼的人。我记得花葭的二妹,似乎是嫁到了柳家,她还活着吗?”
陈灿一瞬容色转淡,盯着妻子乌黑的头发发呆。少妇回眸一瞥,陈灿便顺当地在她对面坐下了。说出的话,也略带了些酸溜溜的气息:“你还记得他?”甚至记得那人的相关人、事,这是相当不好的预兆。
少妇一看陈灿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多了。容色不变,果断化解道:“那段父母之命,不提也罢。我只是想着以他二妹的身份,必定嫁给了柳家的嫡系吧?长相是平凡了一点,但是兴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陈灿眼前一亮,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
“你想接近花蕊?”
都是聪明人,既然她想引入这一段关系,陈灿也不可能不接。
“只是公公那边……”少妇面有犹豫,似乎抓不准陈老爷子的心理。
陈灿立刻接道:“阿玮你放心,老爷子心里公是公,私是私,不可混淆。他不是也容下过柳三吗?你也看见了,这个三姓家奴活得很好,最近又投靠了新主子。他的大哥——可是柳大!”
柳三柳大?的确是一对难兄难弟。
“提他们做什么?一对奴才秧子,提他们都嫌晦气。”少妇不觉脸露嘲讽。两弯柳叶不轻不重地挑,带着长长的叹息。她起先只想护着阿灿,但是与家族对立,又非她所愿。所以带着不屑,也顺便掩饰过去,她说道:“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千万不要离开我好吗?让我看见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陈灿也渐渐笑了。或许是生就适合笑脸,而他对属下,也能一贯保持笑颜。只是威严渐重,少妇偶尔也会有些发怵。此时陈灿就带着一定的话题牵引性,对少妇说道:“所以想好下一步做什么了吗?如果没有,我们就一起想想,我陪着你。”
少妇却只能说:“我恍然间有个主意,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陈灿笑道:“好啊。只要是你写的,无论计划成不成熟,我都愿意看。”
两人沐浴晨光中对视一笑,少妇便起身拉开大门。屋外已有三个侍女垂首侍立,由于不敢直视,称了一声“魏夫人”,就问摆饭在哪儿。
“日光正好,我和夫人就在窗边用餐吧。”还没等魏玮决定,陈灿就已经拍板。
魏玮自然明媚一笑,不去计较。未加修饰的眉眼清风拂面,侍女顿时觉得头顶的乌云都被吹散了不少。
“魏……魏夫人,是否是这样呢?”
魏玮亦是赤足轻点,起落归位,便招手让侍女们上来。
“既然你们二爷决定是这样,那就听他一次吧。”
陈灿接筷调侃道:“夫人给我留面子呢。”杯杯盏盏,交错不停。借着热饮,两人又是交杯,又是换碟,交换着信任。
纵然是举案齐眉,也不如突发奇想的片船下海啊。
陆薏苡就缩在船的一角,这下可算是烟涛微茫了。
爸爸,她被拐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