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离玉音楼只有百步,园子虽大,但是白驹园也不是什么雕梁画栋的奢靡之地。作为陆家过去待客的地方,很符合江湖人的审美,简洁、淳朴带点顽固的清雅。
杨自远找着酒,连带着介绍。
“相比其他世家的讲究,陆家武人起家,一向不讲究细节。别人的园子又是引活水,又是开池塘,陆家老宅却是一概全无。也只有这个陆启贤主持修建的白驹园,才显得新颖一些。所以陆家才最讨厌白家,大概是白家耽于享乐吧。”
“就和这存酒一样,都是烈酒,还不准陆家子弟多喝。”
柳纡荥看了看,确实都是平时不接触的烈酒。
“看位置,叶老没有多喝。这里大多都有十年以上,应该是待客取过几次。”
杨自远也不笑他牵强附会,取了小坛子的竹叶青和桑落酒。柳纡荥从旁观察道:“听薏苡说过,您偏爱竹叶青。这个……”
“桑落酒。”杨自远提醒道,“陈灿也算偏爱高粱酒吧。”
哦,柳纡荥挑眉,高粱酒度数都不低啊。
“他看着文弱,居然喜欢烈性酒。”
“文弱?书生之恶,犹胜黔首百倍。”杨自远面带笑意,丝毫不觉得在说一个自己多年的好友。
“你知道为什么理念之争,轮到最后会变得你死我活吗?”杨自远问。
柳纡荥疑惑问:“理想过于纯粹?”
杨自远摇了摇头,笑道:“还是太过年轻。他们只是心胸狭隘,想到有一个被自己日夜讨厌的人,居然要在朝堂、江湖相处一辈子,最后将私欲加之于公事罢了。君子之争,可不会涉及生死。”
“这种说法晚辈第一次听闻。”柳纡荥也觉得有点道理,反驳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杨自远已经继续说下去:“我曾属于中间的那一批人,与伪君子也能互相交好,与真君子也相交寡淡。你看,我如果不避世,麻烦就来了。”
柳纡荥听了略有些尴尬,伸手接过一坛酒,问道:“要什么酒食吗?”
杨自远嫌麻烦地挥了挥手。
“让梦世去弄。”
此时大门终于被敲响。
杨梦世握剑用力一纵,几个借力就来到了声音传来的门前。
这个门……梦世检查,还好薏苡他们走的是正门,门没锁住,一拧就开了。
门稍许放缓地打开,外面是一张陌生的脸,同时另一道身影从旁边的围墙上窜了出来,率先一步出现在院内。
“……”
薏苡定睛大喊:“舅舅!”
这就先声夺人了。杨梦世暗自摇头,让身把敲门的人迎进来。
由于水芸不走寻常路,陈灿也没来得及打量门边的少年。乍见故人,陈灿还有几分荒谬感。
一个和水莳长得很像的女孩子,跑到水芸的身边问:“舅舅你不是跑去找柳大喝酒了吗?怎么来这儿了?”
水芸大概愣了一下,从善如流道:“他找柳三去了,听说柳三又耍酒疯。”
女孩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笑道:“那今天阿荥也不用救治了,你们好好叙旧吧。”
水芸不明所以,但也点头应和:“怎么是这个地方?你们搞什么名堂?”看了陈灿一眼,却笑起来。
水芸和陈灿都生得眉目英俊,除了水芸头发略显花白,两人仿佛同龄。当然事实也是同龄。
对于水芸丝毫不显狼狈,陈灿早有预料,但并不表示接受。
“听说你们窝在郾城多年,是你和柳峻的风格。这次是不打算再躲起来了吗?”
在小辈的注视下,水芸不急不缓。
“这点你不是最清楚吗?我们都是行二的,顶立门户的事怎么都轮不到我。”
呵,听完这番话,陈灿甚至不想承认和水芸勾肩搭背的那段岁月。虽然那段岁月在柳峻能蹦能跳以后就终止了。
水家算是无望了,陈灿微微摇头,突然想起阿衡描述的持左手剑的那个少年。陈灿笑了笑,说道:“那你有好好教导你那大哥的孩子吗?”
水芸脸色微变。他也想把王奇从泥潭拉出来,也是他急匆匆赶来的原因。
不过这种事,也不用对不相干的人说起。言而总之,没有这次意外碰面,两人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杨梦世将大门用力拍上,隔绝了形同虚设的内外。
“他们在哪儿?”水芸问。
“玉……”薏苡刚出声,梦世欢快地凑上来道:“舅舅你好,玉音楼在那边,我们可以往那里走。”
柳纡荥及时出现,打断了他。
“你该叫姨父。”
杨梦世赶紧摆摆手:“各论各的,我只从近的论亲。”又看见了他手上的酒道:“哪里来的酒?”
“买来的。”柳纡荥冷漠地说道。
杨梦世像是没有注意到飘来的两股审视的目光,突然好脾气起来,微微笑道:“有我一口吗?”
柳纡荥不着痕迹,不远不近地说道:“你师父喊你去打下酒菜。”杨梦世心眼多多,转了两转,也不看他的师父,嬉皮笑脸道:“可要你买单哦?”
“别报假账。”柳纡荥似认真似调侃。
“算你狠。”丢下三个字,杨梦世又是一波越墙,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好俊的轻功!”水芸道,看向阴影中的杨自远。
陈灿也是若有所思。如果三十岁还留有部分的少年冲动,那四十岁就只剩下无尽的生死抉择。陈灿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武功微末,此时就是龙潭虎穴。不过也正是这些人的君子之风,才让他们输得一败涂地。
薏苡也想到了梦世和云泽的不同之处,两人的轻功在同辈中佼佼,一个华丽一个朴素,难怪舅舅会特别夸赞。这是在比下一代了啊!
太可怕了,薏苡不禁摇头。
柳纡荥莫名看了她一眼,一脸无奈。
又是峨眉月隐没,园子里飘着草木香气,池边微弱的灯光点缀。
无论各人带着什么心思,柳纡荥依旧轻松地托着一坛酒,轻松地说着:“去楼里喝一杯?”
话落并未有人应声。
柳纡荥就知道自己辈分小了,顺着大家的意喊道:“伯父,那我们入楼吧!”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规矩,年轻人可以各论各的。但随着时间,便有了主次。论势力论实力,杨自远在他们那个十年里,同样是同辈仰望。
没有继续隐没在黑夜里,杨自远终于缓步出现。光线被吸引,视线也被吸引,陈灿和水芸的表情变化了,原因不尽相同。陈灿立刻看向不远处的柳纡荥,似乎在看年轻的杨自远。水芸则意料之中的松了一口气,阿荥果然更像柳屺一些。
一些想法得到印证。
杨自远神情疏淡,看了一眼水芸的剑,也看向陈灿。
“你们倒是能遇到。”以及对水芸道,“怎么不在家相夫教子?”
水芸道:“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只能看他们自己。”
杨自远也颇为赞同道:“能否在这个江湖生存,只能靠他们自己。”水芸忍不住想要反驳,杨自远已经先一步回答他道:“有些道理,只有江湖才能教会他。”语气不善,但是用意……
“可能你是对的。”水芸又想到自家不算机灵的孩子。不过还好,阿荥不可能带小泽走了弯路。
水芸拍了拍身边的柳纡荥,叹了一口气。
远别重逢,孩子是个很好的话题。陈灿冷眼旁观,一直没有说话。
对于杨自远公开宣称的自己的女儿陆薏苡,陈巍曾问是否有张清莹美,相貌暗处倒不好说,光看侧身气度就像了十成十。
“放心舅舅,梦世去最近的回来不会超过十分钟。”薏苡说道。
水芸摇头,对于今晚,他有种不会太平的感觉。
杨梦世的确遇到了预想不到的人。“你不是那个……张生昀的亲戚吗?”杨梦世也算留嘴,实际就是阿衡。
“是不是感觉很奇怪?”阿衡只是在柜台边笑了笑。
“你跟着我来的?”梦世问。
“从跟踪层面,难度不低。不过你是最好找的。”阿衡道。
“你想抓了我换取你妹子?”梦世无可无不可。
阿衡笑了,说道:“那我不如抓陆薏苡。”
梦世只是脑子转了一转,挑了挑眉:“你不敢!”
阿衡大笑,称赞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敢。我可不想被两个比我年轻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梦世问,“上次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差不多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清莹也是我的妹子。”阿衡说道,“亲妹子。”
“什么?!”梦世满头疑惑,“张生昀也给兄弟戴绿帽子?”
阿衡笑道:“这倒不是。我和阿莹都是庶出,她母亲被扶正了,而我被过继到二叔名下。不过是个出身,我自己都不在意这些。”
杨梦世点头,接过袋子递过钱,拔步往外走。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柳纡荥的态度。”阿衡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他想救就一定能救。除了他没有人是你师父的对手。”
杨梦世探究的眼神望过去,只能说:“过奖。”
阿衡也没能读出杨梦世的隐藏含义,后面这一代的年轻人都过于“妖孽”,也太难用言语击破。于是阿衡也见好就收,笑着道:“我妹妹的生死,也请代为照看一二,必有重谢。”
杨梦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我会考虑的。”
说完扬长而去。
杨梦世的确回来很快,直到此刻多人才回楼,重新添酒回灯开宴。
薏苡先是寻找酒壶酒盏,又当面清理了一遍,将酒壶添满,顺势坐在最尾。三个长辈坐了上首,三个晚辈坐在下首。梦世也要喝酒,薏苡死活不肯。
“你还没满十八,没满十八!”薏苡小声强调。
“有什么关系,虚岁十八就好了啊,这酒外面买都买不到。”梦世嘀咕道。何况柳纡荥还在对面挑衅了一下,一杯梅子酒没多少度数,架势倒像品到了名酒。
水芸笑着看他们玩闹,杨自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灿则是严肃了下来。尽管陈灿不提,但在陈家没有小辈随意开口的规矩,更多是坐到旁边的小桌上,沉默听长辈训言。
光线调亮,杨水陈三人身上皆未有风霜痕迹,水芸头顶一层白发,恍然以为是反光。
水芸脾气最好也最先笑道:“他们兄妹感情还挺好。”水芸只以为是兄妹,因为听纡荥提过,说杨梦世年龄比薏苡大。初时听说妹妹和杨自远私奔,心情还不好。但妹妹已逝,也不再计较这么多。终究是自己当时只顾着刚逝世的妻子,忽略了妹妹。
陈灿则将手中一杯酒一饮而尽,笑了笑,真的是兄妹吗?陆薏苡看起来是更像水莳一些,只是比水莳淡,气质风度更像杨自远。至于杨梦世,可看不出有半点相像。
多年人情世故带来的还不止这些,陈灿觉得这个杨梦世邪里邪气,甚至还带着一丝血腥气。还没学会收敛气息吗?还是……算给自己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