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渠月说了声“好了”,章屠才得以从那种束手束脚的状态中解脱。
渠月将身上披着的外袍丢给他,毫不客气差使道:“去摘些桃花。”
“啊?”章屠抱着外袍,一时没反应过来。
渠月:“我需要摘些刚开的桃花泡酒,记得要好好挑拣一番,不要弄了虫子在里面。啊,对了,也不要逮住一根花枝乱揪,留心疏密有序,这些桃树,可还是要结果子的。”
提完要求,她就又靠着梯台坡墙,闭目养神起来。
章屠看了看自己怀里的衣袍,又瞅了瞅她因为不适而蹙起的眉心,在原地踟蹰片刻,还是按照她的指示摘桃花去了。
等他去了下层梯田,渠月微微睁开眼,随手将装满荠菜的布袋子丢到染血的钢刀上,眼不见心不烦。
等他摘好桃花,去山上捡地皮菜的张守心也鸟儿般冲过来,美滋滋地将自己满满的收获摆给她看:“这次真是太走运啦,光是在稍远处的荆条丛中,我就拾到了这么多,嘿嘿,都没用我满山跑!”
渠月赞许地摸摸他脑袋。
张守心仰着头,让她摸得更顺手,瞅见她身侧满满一布袋的荠菜,忍不住对她伸出赞叹的大拇指,“小师叔也很厉害,短短时间,竟然剜了这么多荠菜!”
渠月笑纳了他的赞美,表情丝毫不虚。
张守心叽叽喳喳说着,视线余光不小心瞄见下方桃树里藏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大吃一惊,本能护在渠月跟前:“谁在那里?!”
章屠本就没有躲闪的意思,听到小道童防备警惕的喝声,就从桃枝中站起身,露出背阔胸宽魁梧身体。他敛容肃声,虎目不怒自威,只是沉着脸抬眼望来,便将张守心吓得一哆嗦。
“这是章屠章将军。”渠月扶着身后的梯台坡墙,缓缓站起身,“虽然他人长得高大彪悍,看起来就蛮横不讲理的样子,但其实性子却很好,非常乐于助人。”
渠月捧着张守心的脑袋,示意他看向章屠手上的东西:“你瞧,他手上捧着的桃花,就是替我摘的。”
张守心在看清楚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圆眼!
那个脸上满是不愉快的表情,看上去就要杀两个小孩子吃吃的可怕男人,手中竟然真捧着一衣袍深红细蕊的桃花,不仅如此,他还来到小师叔跟前,好声好气地询问够不够,全不见了当初的凶神恶煞。
甚至,即使被小师叔要求背她回去,也没有丝毫怨言,他乖乖蹲下身,一手背着小师叔,另一只手则拎上沉甸甸的布袋子,步伐沉稳地下山去。
张守心跟在他们身后,眼中写满“我是谁,我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茫然,脸上也是近乎天崩地裂、不能理解的表情。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匆忙赶来的张渠明。
“师父?”
张守心第一次在师父笑比河清的脸上,看见紧张焦灼的神情,似乎是很担心小师叔。
可这是不应该的。
张守心歪头瞅着师父,在记忆里,师父并不在意小师叔,对她总是疾言厉色,鲜有好声好气的时候。就连上次小师叔落水,差点淹死在水潭里,师父对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训斥,毫无半分怜惜。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不仅他,观里的弟子们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有二师叔从中调和,生性严苛古板的师父恐怕早就将小师叔逐出门去。
所以,这种担心的表情,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师父脸上才对。
张渠明拦下章屠,无视对方竖起的横眉,手指精准搭在渠月的手腕,指下脉象首尾俱俯,涩微动结,这粗略一试,便让他皱起眉,脸上泪沟纹更深了。
他拍着渠月后背,强硬地将她从章屠背上叫醒:“阿月,不要睡!刚刚听弟子们说,你与章善士发生了冲突,不小心摔下梯田,快告诉我,你摔到哪里了?”
闻言,张守心顿时顾不得思量师父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只愤怒地瞪向章屠,眼中冒火:“太过分了!作为一个男人,你竟然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叔!欺负女孩子,这算是什么本事?”
章屠:“……我没有欺负渠月道长。”
渠月道长是殿下感兴趣的女子,即使她跟赵氏余孽有所牵扯,即使她在自个儿眼前光明正大护着赵氏孽党,他也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在殿下失去兴趣之前,绝对不会迁怒她,更不会对她出手。
然而,这样简单明了道理,他不能讲给他们听,就怕坏了殿下兴致。于是,哪怕被人喷了一脸,他也只能这样无力辩解。
张守心呼吸发紧,被他敷衍的作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师兄。”
渠月原本脸埋在章屠宽厚的背上,放缓了呼吸,想着忍一忍,说不定回去睡一觉就会好了,可被张渠明这样一问,先前的忍耐顿时化作无法言说的委屈,她鼻子泛酸,酸涩泪意不觉洇湿了眸子,声音立刻呜咽起来,她偏头看向张渠明,小声啜泣,“我头晕……师兄,我难受得头疼……”
“别哭,都是大人了,还这样娇气,守心会笑你的。”
张渠明宽慰着,拔出她挽发用的簪子,乌亮如墨的蓬松长发立时披散而下,他抬手,手指从脖颈往上,顺着发根摩挲,寻找她脑袋上的伤。
“守心才不会笑我!”渠月瘪着嘴反驳。
也许是张渠明检查的表情太过严肃,渠月吸了吸气,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地流,不安问:“师兄,我是不是出问题了?明明休息了好半晌,可一站起来,脑袋还是阵阵发晕,难受得不行……我会不会变傻?”
“呜呜呜,师兄,我不要变傻……我不想像家猪一样,浑浑噩噩的活。”
“……尽说傻话。”
张渠明手指试探按了按渠月后脑勺上肿胀发烫的地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伤口并未肿大的厉害,想必只是轻轻撞了下,稍后用些活血化瘀、益气顺气的药,再好好睡上一觉,便会平安无事。
然而,渠月泪水却落得更凶了。
她手指揪扯着章屠衣裳,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丢脸的嚎啕,被泪水洇湿通红的眸子气呼呼瞪着张渠明:“当初你也是这样凶我的!可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的腿还是无法恢复如初……呜呜呜,我已经不能跑了,如今竟然还要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自暴自弃的话,张渠明默了默,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哭作一团的她从章屠背上接过来,打横抱起:“傻不了傻不了,这么能作会闹,如果你都是傻的,这世上恐怕就再没有聪明人了。”
半是安抚,半是取笑。
渠月脸埋在他衣襟里,呜呜直哭,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他们师兄们俩与章屠、张守心,一前一后回到谷中小院。
张渠明将渠月放到主屋床上,根据她的情况,用手头上的药材,给她配了药。
章屠一回来,便去侧厢小观音那里回禀情况。
张守心则在陈厨的帮助下,将收获来了野菜放到厨房,之后又去了主屋,取了师父配好的药,煎好后,送给师父,由他亲自将药喂小师叔服下。
待她用过药,张渠明轻车熟路从壁龛上取下装蜜饯的罐子,挑出两颗,递给她改改苦口。
然而,渠月却是那等最不招人喜欢的。
明明张渠明也是好心,她却将头一扭,脸朝里,背过身去,赌气道:“我都已经这么能作会闹了,可不敢再吃掌门师兄递过来的蜜饯。再这样作下去,我恐怕迟早会被你赶出谷。到时候,已经傻掉的我,根本无法活得长久,那下场就太惨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张渠明哼了声,也不惯着她,自己将蜜饯吃掉:“那你就苦着吧。”
然后,收获了渠月甩过来的枕头一个、眼刀两枚。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渠月使了一会性子,眼皮就黏在一起分不开,昏昏沉沉睡过去。
张渠明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她床前,等着她醒来。
张渠明对自己的医术是比较自信的,但摔到脑袋这种事,可大可小,为了渠月的身体安全着想,他还是决定暂且等一等。
白茫茫的日光自窗牖倾泻而出,明亮的空气中,折射出无数尘埃婉转飞舞的痕迹,偶尔有春末暖风穿堂而过,拂动张渠明垂下的衣摆袍角。
从窗外春色庭院中收回目光,张渠明低头望着躺在床上安静入睡的渠月。
她看起来恬静安然,肌肤盛雪,眉目如画,恍若神仙妃子,再没有一丝清醒时的任性乖张。哪怕是目光不经意扫过,此时此刻的她,也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
张渠明抬手抚平她眉心颦蹙的痕迹,仿佛在睡梦中,她也仍在担心着什么。
想起她之前哭哭啼啼说过的话,张渠明再次陷入沉默。
“也许……刚刚,她并不仅仅是在使性子,而是真的担心吧。”
张渠明思量着,“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失去最起码的判断力,但她似乎真的很害怕会变傻。”
念及此,张渠明来到床尾,掀起薄衾被角,隔着柔软的细棉里衣,伸手捏了捏她右脚,然而,手指探察的越是仔细,他表情越是沉重。
最后,他暗暗叹了口气,收回手,将薄衾被角重新给她掖好。
无论试尝试多少次,结论永远都一样:阿月右脚的伤,已经不可能痊愈。
如今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就已是多亏师父高超的医术,不然,她绝对会留下明显的跛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