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白璧微瑕。
一时贪玩造成的结果,对年幼的阿月来说太过惨烈。
即使师兄弟们再三保证只会更怜爱她,也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伤痛。
张渠明还记得,那时候,渠月才刚刚能下床行走,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拒绝见任何人,即使是二师弟张渠义好言相劝,也被她拒之门外。
她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缩在主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呆就是大半天,除了无声掉眼泪,就是神游天外。不过几天时间,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巴掌大的小脸上不见了肉嘟嘟的婴儿肥,血色褪尽,只余下近乎透明的苍白倦容,宽松的道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让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显出几分令人心惊的瘦弱,仿佛一阵风吹过都能折断她腰肢。
如果不是送过去的饭菜会少,张渠明一度很担心,她会直接饿死自己。
后来,他实在无法放任渠月再这样萎靡不振下去,便去了镇子,特意给她挑选了一只性子黏人的奶狗,顺着门缝交给她解闷逗趣。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有了宠物的陪伴,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
然而——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重新恢复过来的渠月,再也没了往日的言笑晏晏。
违逆师父;顶撞兄长;践踏同门情感;对着张渠义死缠烂打,丝毫不顾及自己作为女子的矜持腼腆,行为轻浮狂浪,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仿佛这世上就没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空有一张蓊若春华的皮囊,灵魂却再无一丝闪光之处。
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就连张渠义也曾数次在他面前展露为难之色,似乎是对渠月的缠人感到棘手。
于是,他道:“不如,你出去云游些时日吧。阿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又加之之前遭遇了重大打击,难免行事偏激了些。待你离开她一段时间,想必她就能清醒过来。”
“听大师兄的。”张渠义沉吟片刻,同意了他的提议。
张渠明从过去的记忆中回过神,重新看向床上的渠月,如今的她眉头舒展,呼吸清浅规律,显然已经陷入安然的深眠。
他想了想,还是去了壁龛,从上面将那个缠枝莲绘的妆奁小屉取下来,翻阅着她经年累月写下的信,看得越多,眉心拧的结越深,脸色就越是难看。
十岁之前的渠月,心气儿极高。
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话本子里那些沉迷情情爱爱,却不知珍爱自己的女子,自然,也讨厌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墨客。
“哪怕是天上的谪仙人,也不值得我忍气吞声。男人这种东西,我高兴了,他才是谪仙人;我不高兴,他就是路边野草、泥里石头。”
“让我为了一个男人放低身段,行卑微之事?呵,简直痴心妄想!”
“就凭他也配!”
……
……
曾经铿锵有力的话语,如今却悉数化成拎不清的死缠烂打,张渠明再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抬手点点她眉心:“何必呢?”
何必做出那等惹人生厌的事?
何必践踏自己尊严,卑微祈求他人的爱怜?
何必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虽说时移世易,但张渠明一直不相信渠月会彻底变了本心。
他比渠月大了整整十岁。
渠月刚刚被师父捡回来时,他就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小大人,可以帮师父一起照顾年幼的师弟师妹们。可以说,他是亲眼看着她从咿呀学语的婴孩,一点点长成尽态极妍的昳丽少女。
只是,待她年岁稍长,师父似乎窥出了她以后会拥有过分惹眼的容貌,于是,怜爱地摸着她的头,拒绝了她想要跟大家一起识字的请求:“女子通文识字,鲜少有可以深明大义的;其它的,不是喜欢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就是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倒能安安分分。师父的月儿,以后成为这世上一顶一美丽的女孩儿,没必要再跟你师兄们一样用功,守拙沉静即可。”
是他坚决不认同师父所言,是他手把手教导渠月段文识字,明义知礼。
他根本不相信,那个会因为不被允许识字而流泪,会因为爱宠死去而嚎啕大哭的女孩子,真的会成为那等薄凉乖张之徒。
当然——
就算她真的成了那种人,也没关系。
他为兄亦为父,即使所有人都讨厌渠月,他也不会觉得她讨厌。
最多,只会恨铁不成钢。
“阿月,阿月,别再让师兄担心了,快快好起来吧。”
“看你这副表情,应该是让那人逃了。”小观音上下扫了一眼自己的心腹爱将,笑意揶揄。
章屠焉头嗒脑跪在他跟前:“他有帮手。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有一次,我都差点抓住他,结果只差一点,他就硬生生从我眼前消失了。”
小观音对此并不意外。
越是苟延残喘的丧家犬,越是精于逃跑一道。
“而且,我也不敢追太远。”
章屠偷偷瞄了小观音一眼,小声道,“他这次来是为了带渠月道长走,殿下你是知道的,渠月道长倾慕他已久,一听那话,渠月道长顿时是高兴地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打断,又加之她不小心摔下了梯田,受伤昏迷,恐怕早就跟他一起逃跑了……”
“她受伤了?”小观音有些惊讶。
章屠点头:“渠月道长对张渠义可真可谓情深意重,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仍毫无惧色地扑上来抱住我的腿,拉着我,不让我动张渠义。要我说,殿下要是对她真有些意思,不如带她入府,不仅断了她的念想,也绝了旁人染指她的可能。”
想起当时看见的那一幕,章屠自己都为殿下感到头皮发麻,总觉得脑袋上绿油油的。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看向殿下:“我娘说过,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哪怕你位高权重,迟早也会有绿意盎然的一天。所以,特意叮嘱我了,一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然后还漂亮的媳妇儿。媳妇儿让我打狗,绝对不撵鸡,事事顺着,时时宠着,这样,纵然我粗笨拙愚了些,媳妇儿也会因为怜爱我,不舍得给我戴绿帽子。”
“当然,殿下与我不同。只要殿下招招手,这世间所有的漂亮女子便都由着你挑选。而且,殿下还长得这么好看,哪怕只凭着一张脸,都能引的无数女子尽折腰,甚至,就连我这等粗人都不敢盯着殿下多瞧。嘿嘿,总觉得看殿下看多了,就看不上旁人了。”
章屠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冲小观音傻笑,“也正因为如此,要是殿下也变得绿油油,那就真是太惨了!”
章屠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却被小观音不识好人心地一枕头丢了出去。
——绿油油、绿油油!
小观音脑海中不停回荡着他的话,点尘不惊的净水眼瞳中露出羞恼的窘意,他从床上坐起身,喉咙哽的无法呼吸,他运了好半天气,才按捺住让爱将去院子跪着的念头。
“他可真敢说啊!”
小观音恼火极了,如果不是知道章屠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得不怀疑章屠也跟他一样,也经历了那般令人窝火的梦境洗礼,才会说出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
绿帽子。
这种该死的东西,只有他给人戴,绝无旁人给他戴的道理!
这样想着,小观音出了侧厢,径自来到主屋,结果一眼就看见观主在摸渠月的脸,他呼吸一滞,上前一把拉开张渠明的手,与粗暴的动作不同,他表情堪称温和,语气更是歉疚有礼:“渠月道长行事妥帖,为人稳重,我一直很喜欢她,这次是章屠鲁莽了,还请观主见谅。”
张渠明自然不敢受他的礼,忙道:“善士不必自责。此事……定然也有阿月不周到的地方。”
见他识时务,小观音也笑着松开他:“我很担心渠月道长的情况,稍后,我会让下人们去外面找医术精湛的大夫过来,观主放心,我会将渠月道长照顾好的,你自可去忙自己的事。”
说着,唤来守在门外的赵白,让他强行将张渠明送了出去。
小观音取代了张渠明的位置,坐在床前,抬手一点点擦着渠月的侧脸,只要想起张渠明碰过她,小观音就有些控制不住手上力气,很快就将她白皙的脸蛋擦出了红印子。
渠月不适皱眉。
小观音停下擦拭的动作,直到确定她尚未没有要醒的迹象,才呼出口气,转而握住她放在薄衾里的手,垂下眼帘,抿着唇,认真把玩着她细嫩柔嫩的青葱指节,也许是这个动作很解压,不知不觉间,他因为窝火而紊乱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你与谁亲近都好,不管是赵氏余孽,还是那个本该死去的小道童,都没有关系。可唯独,不准靠近张渠明。”
一想起张渠明的名字,一些记忆就不受控制浮出脑海,让他揉捏渠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些,“……再有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小观音回答的声音一滞,倏然抬眼看去,只见渠月已经醒了过来,正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瞅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