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过年,还是成亲,渠月都没有邀请张渠明的意思。
她也一直以为,这已经是她与白扶苏不需要说出口的体面。
直到——
婚期将近,她却看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张渠明。
渠月:“……”
白扶苏不疾不徐解释:“原本,我是想你从白府出嫁,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然而,他说到底,也是你掌门师兄,甚至,还可以说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算你生气他什么都不懂,总是苛待委屈你,可在这种人生大事上,也不好一直瞒着他。”
顿了顿,他露出语重心长劝慰的表情,笑眯眯,“再说了,即使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有他在你身边,送你出嫁,你会更安心一点。”
说罢,他起身离开,留了叙旧时间给他们。
二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张守心凑到渠月身边,依偎到她怀里撒娇,打破那份令人窒息沉默的气氛:“小师叔,一听到你要成亲的消息,我跟师父就昼夜兼程地赶过来,生怕来晚了,赶不上。”
“……很累吧?”
张守心摇摇头:“我还好。就算困了,师父也会抱着我骑马赶路。我知道我是不应该来的,我是麻烦,只是会拖累师父,可我实在不放心小师叔你一个人。”
说着,他握住渠月微凉发怔的指尖,直直望着她,“小师叔,你就要跟白善士成亲了,以后,他能让你开心吗?”
“……能。”
“真的?”
“嗯。”
渠月揉着他毛绒绒的头,垂眸凝睇着他,低声呢喃,“他是这个世上最有权有势的男人,他将会给我想要的一切……”
简单用过膳,洗漱后,张守心实在撑不住,疲惫地睡过去。
张渠明将他安置在侧厢榻上,一出房门,就看见渠月站在廊下回廊的阴影里,正直直望着他的方向。
“你不该来的。”
张渠明迟疑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可是……阿月,我到底是你大师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放任你不管。”
“可你之前,明明都已经放弃我了!”
“你恨我!”
“恨我糟蹋了你的教导,恨我冥顽不灵,恨不得从未与我相识,恨不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
渠月面容模糊在幽暗的夜色里,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时此刻,竟然绽放出异常刻薄尖锐的神光,“你一直都是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能继续下去?”
张渠明却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目露哀色。
“还是说——”
“你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想到什么,自嘲地嗤笑出声,唇瓣微微翕动,便吐出近乎恶毒的言辞,“可我现在已经用不到你了,张渠明!”
“我不需要跟你虚与委蛇,更不需要看你的脸色行事!我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白扶苏会实现我的一切心愿!”
说着,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我觉得,我当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我不想继续跟你们有牵扯,不仅仅是我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更重要的是,与你们相关的一切,只会拖累我,只会让我陷入泥沼,被人耻笑!”
“我本该生来就拥有一切,而不是跟你们一样,自甘平庸,堕入泥里爬不出来!!”
“……对不起。”
“待我成亲后,你们就回去上清观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无情冷厉的话语,在他们之间划出清晰不可逾越的鸿沟,好像一把锋利匕首,轻易将他们之间的情谊就此撕裂。
张守心不知道听到这话的师父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的小师叔一定很伤心。
入秋之后,他大病了一场。
而在那近乎灼伤神魂的高热中,他隐约窥见了属于他小师叔的可悲的未来。
在梦境里,他是不存在的。
更准确来说,是他早就死了。
——死在小师叔手上。
观里的师兄弟都说,是小师叔嫌弃他脑子坏掉后惹人心烦,不耐烦一推,就将他摔死了,私下底更加确认,小师叔就是个人美心狠的毒妇。
就连师父也信了。
不仅将她从观里除名,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动了戒尺,几乎将她双手抽烂。
甚至,如果不是顾忌着十五年的师兄妹情谊,师父都恨不得直接将她赶出谷去。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天,小师叔一直很耐心地哄着他玩,直到黄昏降临,才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
即使那时候,他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却也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在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悲伤痛苦。
可是,那时候,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连安抚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不要怕,守心。”
小师叔双手捧着他的头,亲了亲他额头,明明她已经泪流满脸,语气却无比温柔,“别怕,闭上眼,这种痛苦不会持续太久……”
闭上眼,是那时候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颈骨被折断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师叔哽咽发抖的承诺,“我会帮你报仇,我一定让他们不得好死”。
哪怕失去性命,他没有丝毫责怪、或者怨恨小师叔的意思。
他很确定,小师叔是为了他好。
只是,他不太清楚小师叔怨恨的对象究竟是谁。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之后属于小师叔短暂却痛苦一生。
——她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
……
明明只是一场梦而已,可他却像是真实陪小师叔度过了那难熬的五年惨淡光景。
张守心躺在榻上,因为无尽悲伤,身体一颤一颤发抖,泪水不停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顺着侧脸淌下,濡湿鬓发枕头。
他从没有为自己的死亡感到任何不平,却一直自责,即使是在梦里,都不能给予小师叔,哪怕一点点安慰。
只能看着她孤零零,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渠月成亲的日子,定在桃李妍冶的春三月。
“小师叔,这一次,你会幸福吗?”
朱红色盖头缓缓盖在渠月头上,遮去她那张被精心上妆的美艳面容,张守心忍不住拉住她衣袖,不确定问出声。
“会。”
渠月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说扫兴的话,抬手揉了揉他脑袋,“事情结束后,你就跟你师父回去吧。”
跟小孩子说话,她也不可能太过绝情冷酷。
然而,她稍显冷淡的话语,却不知道戳中张守心哪根筋,瞬间让他眼泪汪汪。
他试图抓住手里的嫁衣,却有无数人围凑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将嫁衣从他手里抽出,还将他挤出去。
张守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叔被簇拥着走出去,被师父背起来,一步步走远,直到再不可见。
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笑话他是个孩子,不懂得渠月乃是高嫁,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美事。
然而,他并不是难过小师叔嫁人了,而是悲伤她果然如同梦里那样,在意着他的师父。
嘴上说得再厉害,她到底还是心软的。
所以……
所以,她才会早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