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总算睡下了,这一世,她叫颜清如,也是个半疯之人,心里住着魔障。
此处名为福利院,整齐划一的房间里,安眠着大大小小孤独的孩子。
睿暄拥有一间小厢房,在院子最西边,紧挨着清如的卧房。
他掀起碎花的棉布帘子进屋,书柜占了一半空间,四处尽是古书拓片,墙上挂着类似琵琶的乐器。
伏上书案,翻阅古籍,竟在其中寻到崇旭的名字。
先祖崇旭,弱冠归宗,师从蒯祥,营造技艺之土、石、木、瓦、油、搭材、彩画、裱糊,皆有涉猎,尤善尺度计算,檐下彩绘,随师尊共筑宫廷承天门。其妻林氏,育有一子,谨遵家训,取名玉丞……
面对只言片语的记载,睿暄万般欣慰,弟弟崇旭不仅认祖归宗,还圆了自己拜蒯祥为师的夙愿。
“承天门是大明宫殿的正门吗?在哪里?带我去看!”睿暄急急问道。
“看你个鬼剃头!”颜正庭的烟锅再次敲下来,“承天门就是后来的□□,故宫西门儿。去年十一不是刚带你去看过升旗!你是真烧傻了还是跟我装孙子?”
睿暄揉揉脑袋,继续翻找,取出一张石碑拓片。
虽无合卺缔约,愿做梦里鹣鲽,不求高旻为证鸳盟结,惟盼来世又逢君,共赴夜台死同穴。
誓言般的祭词,字体娟秀,幽若花枝。
落款处尚有几行字:雪夜梦中,又见颜家哥哥,镌刻此文以寄相思。大明永乐十年。
唤他颜家哥哥的,唯有他舍命护下那位白衣女子。
他死后三载,她仍未相忘,还许下来生之盟。
可惜作者名字甚是模糊,只有中间一个愈字依稀可辨。
愈儿姑娘。
睿暄心中默念,忆起她的娇俏容颜,周身血脉都成了沸水,脸颊已然红透。
虽然身处异界,所幸外祖父和娘亲尚在。此生若见了愈儿转世,定要与她共赴余生,白首不离。
他静静问道:“这位崇旭先祖,是否传下一个楠木做的首饰盒?”
颜正庭与他对坐,轻轻颔首:“那盒子被清如送人了,送给谁,没人知道。你姥姥走了三十多年,要是她在,清如也不至于……”
爱而不得,遇人不淑,可见数百年来,劫咒犹如万钧雷霆,让颜家后人暗无天日。
颜正庭凄楚道:“孩子,别再装了。你知道自己不是颜家人,要走,我不拦着。”
睿暄以为自己被识穿,惴惴不安低下头去,忽而,思绪空白,胸口莫名就疼起来,前世中箭的伤口似乎裂开了,利刃穿心,虽无鲜血,却比当时痛了数倍,层层汗珠从骨缝里拔出。吐出一个字都耗尽气血,断续说道:“我是颜家人,这辈子是,上辈子是,到死都是!”
颜正庭深刻的皱纹一道道曲折起来,哑声哭着,泪水衬得眼里的血丝更为猩红。
“昨天我说得很清楚。”颜正庭抱住他,“十年前,清如的儿子从医院带回家就死了,所以她才会疯,赶巧你被人丢在大院门口,她抱着你去办了出生证明,当自家孩子来养。这么多年来,她反反复复,前一秒把你当心肝,下一秒可能就不认你,这样的日子,你还过得下去?”
睿暄彻底明白了,这具身体并非颜家后人,昨日,颜正庭告知他的身世,任他自行决定去留,他受了刺激才会突发高热。
那可怜的孩子没了,而真正的颜氏血统降临在他的躯壳,拯救人丁凋敝的家族。
心口的痛感渐渐消失,睿暄抹了额头汗珠,狠狠道:“收了清如首饰盒的混账就是那孩子的父亲?我要查出他是谁,将其碎尸万段!”
“你要是把看古书的代入感用在学英语上,哪至于回回不及格?”颜正庭叹道,“清如从小就跟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她的心在天上。大学毕业之后就没了音信,再回来时,闹了一场未婚生子,现在又疯成这样,将来可如何是好。”
“凭我这俊朗样貌和书画双绝,将来千挑万选娶个贤妻回来侍奉娘亲。我留下,就是为了给颜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睿暄本是正经说话,却让对方破涕为笑,前仰后合。
正在不解之时,有人急匆匆冲了进来。
颜正庭打趣道:“一听这炮仗似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宁阿姨。”
来者约莫三十岁上下,长了一双悲悯的眼睛,是坦诚透彻之相,睿暄躬身垂目:“给宁阿姨问安。”
宁阿姨讶异道:“这么懂礼貌,烧糊涂了吧?你也没个舅舅,正月里怎不去剃个头呢,自个儿照照,简直就是猿猴脑瓜顶上安了个喜鹊窝。”
与人等高的镜鉴之前,睿暄失声大叫,那黑瘦顽童活像个贴了毛发的骷髅,弱不禁风的骨架明显矮于同龄孩子,半睁不闭的眯缝眼,七拼八凑的五官,头发也是干柴般毫无光泽,勉强能够入目的双手,多处皲裂又布满薄茧,这样的指头去绣花,只怕轻轻一碾,丝线就断了。
“绝不可能!”睿暄大骇,“我怎会貌丑至此?”
宁阿姨这才放下心来:“哎,皮皮咧咧张嘴就能逗人一跟头的欠揍德行,这才像你!今儿二月二,吃春饼,揭龙鳞,清如在我们家吃过了,她跟小晖俩人把大肘花全干光了。刚烙的韭菜盒子,你俩凑合两口吧。”
饭后,颜正庭泡了壶高沫儿,叶子不多,几乎都是碎渣,很浓很苦,汤色浑浊,却有厚重的茉莉花香。
闲谈中,睿暄得知,颜正庭是福利院的院长,也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博览古今,尤擅历史,他给话剧团润色剧本,条件是让大院的孩子参与表演。受了这般言传身教,睿暄亦是沉溺诗词,耽于古籍,最喜欢帮着颜正庭推敲台词。
夜深,睿暄送走了宁阿姨,哄睡了颜正庭。
抹去倦怠之色,睿暄进入清如房间,地上、台面、窗畔,满是绿萝,枝蔓都像主人那般,清润却了无生机。
捆绑手脚的素色布条被睿暄解开,清如醒来了,浅溪般的眼睛,有少女的奕奕神采,有慈母的亲和宽厚,也有罹难的不安惶惧和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疯狂,齐腰的长发在灯光下散出慑人的光华,像匕首的锋。
睿暄以温柔得连自己都惊异的语调,轻声唤她“娘亲”。
他在这一刻才看清自己的心境,只求一方天地容身,洒脱自由,不受监束,肆意而活,再无忌惮。
就在睿暄释然而笑的时候,清如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抬高,而后,取了一缕头发扫在他的后颈。
睿暄被她迫着扬了脸,下巴靠在她肩头,他看不到也无法预知清如想要做什么,直到微凉的发丝一圈一圈很有章法地绕在他脖子上,睿暄微微颤了身子,再度嗅到铁锈味的濒死气息,分明是拥抱的姿态,却被清如的突然发力夺去了呼吸。
一切都停滞。
睿暄没挣扎,双手环抱着她,眼泪是流出来的还是逼出来的,他不想知道,只徒劳地用口型继续唤着娘亲。
晕眩袭来,即将殒命,他紧闭双目,一丝怨恨也没有。
最后关头,清如拥他入怀,声音沾了饴糖:“睿暄,再叫我一遍。”
睿暄大口喘气,越压制咳得越急,哑声道:“娘……娘亲……”
清如颔首以应,剥开一颗橙子味的棒棒糖,送入他口中,而后清甜地笑个不停。
睿暄跟着笑,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他并不疑惑清如为何那般对待自己,只是不懂本该纯甜的糖果怎会带了浓郁而清爽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