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眠套上防护服,匆匆忙忙地往实验站跑。
他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忙乱得像个菜市场,泰德赫然淹没在其中,正立在观测窗前,速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我告诉过你这需要时间,现在还没到破译声波频率的时候——”
“我们的时间很紧!同步进行是可取的——”
“想我再提醒你一下吗?声波阻控装置还无法完全应对人鱼灵活多变的沟通形式,它仍然是——”
江眠偷偷绕过激烈争论的人群,来到泰德身边。
“他们在吵什么?”
泰德惊了一下,见到是他,稍稍松了口气:“嘿,你这个小爬行者,下次不要再这么无声无息地凑过来了!”
旋即,他压低声音,对江眠解释:“为了破解人鱼的语言系统,一部分人坚持不给实验体佩戴禁声器,所以……有人开始担心自己生命安全咯。”
江眠半是忧虑,半是好奇地向下俯瞰,拉珀斯静静地直立在水中,仿佛无视地心引力,连带着身上重逾千斤的合金锁链,也像是没有重量一样,看上去晃悠悠、飘飘然。
江眠不禁为这种惊人的力量生出一股深深的敬畏。
“人鱼不会用声波震碎他们的内脏的,”他无奈地笑了笑,眉目间的神色温和柔软,“观察室外壁夹了将近半米厚的聚氨酯玻璃棉,更别提还有真空防护带。如果这都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那我真不知道什么能了。”
泰德向后瞄了一眼,嘴唇不动,嗡声嘀咕:“这可不是消音不消音的问题。当你有能力活得更久的时候,恐怕只有老天才清楚你有多怕死。”
“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法比安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刻的确千载难逢,我知道诸位很激动,看到
他加重了语气:“请让我们团结一致,人类的高贵之处,不就在于此么?现在,告诉我,有哪位绅士,哪位淑女,愿意站到观测室的玻璃窗前,与我们深海中远道而来的客人,进行一次历史性的会晤?”
泰德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双手下垂,在笔记本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了一行潦草的字迹,江眠垂眼一瞥,忍不住弯起嘴角。
泰德:“狡猾的家伙,他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过,发笑之余,江眠难免觉得疑惑,法比安确实是个烂人,但他同时是个胆大包天的烂人。在人鱼的主场海洋,他都敢部署抓捕拉珀斯的计划,为何在保险重重、防线密不透风的研究所里,他反倒做不出这个表率了?
一恍神的功夫,江眠和泰德的小动作似乎已被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德国人锁定。隔着人群,法比安微笑着呼唤江眠的名字:“怎么样,江?你是主动请缨要来和我一起工作的,不光你的勇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在饲养人鱼领域的专业性,同样使人惊叹。你愿意吗?”
被数十个人的视线聚焦,江眠不由瑟缩了一下,他盯着法比安,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说。
江眠下了电梯,身后跟着四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他努力不去理会他们,忽略实验站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慢慢地,试探地走向那个一天前还空荡荡的囚牢。
越挨近,他的心跳就越激动,呼吸就越困难。江眠一步一步地往前踩,仿佛行走在棉花上,从背后看,他的步伐居然有些摇摇晃晃的,犹如微醺的状态。
实际上,江眠也确实像醉酒一样头晕眼花了,血流紧迫地在他体内奔涌,使他的体温在短时间内迅速升高。薄汗沾湿了他的鬓发,亮晶晶的汗珠点缀在他的额前,折射着流动的波光、地面的银光,便如碎钻般闪烁。
这是什么魔力?他怀疑地质问自己,难道昏迷中的人鱼也能发动无差别的声波攻击,再从内到外地煮沸他的内脏吗?
眩晕的大脑里升起不祥的揣测,江眠咽了咽喉咙,转头向后看了看跟着自己的警卫,虽然他们都离得相当远,可看起来一点毛病也没有……
还是说,昨天在临睡前胡思乱想太多,做了一晚上噩梦,所以生病了?
江眠微微摇头,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口干舌燥,血液流淌的声响隆隆地刷过他的耳畔。拉珀斯,只有这么近地抬头仰视,才知道他有多不可思议。江眠知道,自己得用更加冷静、理智的态度考察这一切,因为他上去之后,一定得给法比安和其他学者口述一份完整无虞的简报才行……可是他真的不能移开自己的眼睛。
拉珀斯闭着双眼,丰密奢华的黑长卷发在后背荡漾,大理石雕刻的面庞冷漠非常,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留存下来的伟作。
近距离看,他的鱼尾也不是全然浓郁的墨色,在水流的作用下,上面还转动着一层七彩的微光,只是被纵横交错的伤痕破坏了完整的美感。黑鳞层层叠叠,紧密嵌合,一路过渡到他健美坚实的小腹,导致那里的皮肤是由深青到浅青的幻色,浅青一直蔓延到胸肌下方,才变幻成更加贴近人类肌肤的,毫无血色的冷白。
根据现有的资料,深海人鱼的皮肤和鳞片可以完美地承受海平面四千米以下的可怖压强,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浮上海面,它们的内脏也不会因为气压的突然变化,而碎成一团浆糊。有科学家猜测,这可能是人鱼非凡的肌序在起作用。因为人类仅有639块肌肉,但是人鱼的身体里,埋藏着近3000根坚韧如钢铁的肌群。
现在,江眠注视着拉珀斯的身躯,终于相信了来自数据的准确判断。他就像一个过于贪恋童话故事的小书虫,禁不住未知的吸引,忘了自己正对着一头何等可怕的冷血怪物。
“上去,打开投食口,”冷不丁地,耳麦里传来实验站的指示,“尝试用生肉刺激它的反应。”
江眠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如同叫人兜头泼了一瓢冰水。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的传送扶梯上,这座囚牢不是全封闭的,它的两侧都安置着狭窄的投食口,足够一个成年男人塞进半个肩膀。
江眠探进食物皿,笨拙地抓了一块生鱼肉。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他能感觉到,粘稠的鱼血正自指尖汩汩滴坠,滑腻柔软的肉块慢慢被他不自然的体温浸得发热,握在手里,几乎像一小团马上要扭动起来的活物。扑鼻的腥气同时刺激着他的嗅觉,甚至让他的鼻腔发起难耐的痒来。
他很紧张,这种紧张不仅来自于面对未知的悸动,还有一部分,来自更现实的缘由。
——他确实对人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和力,但在六年前,江平阳担心那条雌性人鱼会把他也当成捕食目标,因此从未让他亲手负责过投喂的事宜,江眠基本只能穿戴全套护具,远远站着旁观,有时候,连旁观都不行。
现在,他抓着这团诱饵,鱼肉的肌理软韧、触感细嫩,研究所提供的全部是最新鲜的海鱼,确保切割成适合撕咬的形状,没有鱼刺,不带鱼骨……江眠蓦地咬紧了牙关,因为他的两腮蹊跷地发酸,唾液亦不正常地大量分泌,
这一刻,江眠在心中思忖,由于易过敏的体质,他不曾吃过一丁点儿生冷肉食,对刺身之类亦是敬而远之,在日常生活中严格遵照医嘱。这是否能作为原因,稍稍解释一下他这会儿的异样?
就在他向下探手,准备贴着壁沿,把鱼肉滑下水面的同时,拉珀斯猛地睁开了无机质的金色瞳孔,那两道目光锋锐如刀,精准钉在他的脸上。
江眠犹如被施了定身咒,一下顿在原地。
他的五根指头不自觉地松动了,鱼肉无声落水,先是晃荡着晕开一圈淡淡的,薄纱般的浅红,接着翻滚地坠下去,在他和人鱼之间,拉了一面犹如烟雾的屏障。
“嗨……”江眠神情空白,缓慢地说,“你、你要不吃点儿?”
寂静良久,实验站方有人喃喃开口。
“……老天,这孩子可真是个社交达人啊。”
·
孱弱。
这是拉珀斯对这个人类的第一印象。
并不是说其他陆民就不弱了,只是眼前的人类还要再格外细瘦一些。他裹在鲜白色的防护服里,腕骨分明、双肩削薄,过大的、透明的面罩一直垮到脖颈处,隐隐支出两道伶仃的锁骨。
人类的肌肤苍白,更甚于他居住在深海里的同族,唯有面颊上飞着霞光似的红,倒显得清丽。
奇怪,怎么会?这个人类看起来就像一粒小珍珠,拉珀斯想。
那种育成不良,形状纤长的小珍珠,因为被大珠挤压了过多的空间,因此只能畏缩成月牙形状的小珍珠。
拉珀斯盯着他,假如他不是一个陆民,拉珀斯甚至可以评价,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东西。
接着,珍……人类说话了。
他说得又微小,又含糊,怯生生的,那股紧张的气味,拉珀斯在水底都能闻到。他似乎很渴望先藏到什么东西后面,再和自己搭话。可他的声音……
拉珀斯不愿意承认,人类的声音含着一种天然悦耳的韵律,轻拂过他的耳骨,恰如大洋的暖流一般迷人惬意,几乎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真是离奇的事情,人鱼对声音十分敏感,他们的天赋使他们可以分辨任何一种频率的音波。他们歌唱、交谈、哭泣、愤怒尖啸或者咆哮……一切情绪的变化,都在声音中体现。最多情多疑的人鱼,甚至能一瞬转过几十个不同的音阶,用以表达自己的心思。
因此,人类那粗糙的发声系统,通常会被认为是刺耳的,拉珀斯当然也认可这一事实。但眼前的人类,居然和他的同类完全不一样。
这令他罕见地犹豫了。
——按照狩猎的规则,人鱼通常会将猎场上看到的第一只猎物作为自己的首要扑杀目标,哪怕这意味着要和另一个同族相互争抢。
然而,这个人类难得激起了拉珀斯的好感,一想到要撕开他洁白纤弱的身体,掏出滚烫猩红的肠肚内脏,拉珀斯就不由地思忖了起来:不,对他,我想换一种处理方法,也许不必让他死,也不用让他很痛苦。
这个念头应当是错误的,他知道,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消耗,直截了当地杀穿这座建筑物,将胆敢趁虚而入,玷污君王荣光的人类屠戮殆尽,才是正确的做法。毕竟,他还有重要的事务待办。
【也许,你知道我丢失的灵魂伴侣在哪吗,小人类?】
强健庞大的鱼尾徐徐摆动,人鱼歪头轻唱。他的容貌分明是邪异的,可神情竟能叫人看出纯洁无暇的意味,【只要你能告诉我,我就宽恕你,在所有人中,只赦免你一个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