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管警卫和外面那些人了, ”江眠当机立断,“时间紧迫,我们就带着生活职员离开。差不多所有关于永生仙水的研究母本都在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 不知道这是不是江平阳会采取如此激烈手段的原因之一, 在他决心不喝永生仙水的那一刻起,就策划好了今天的结局——让西格玛研究所和他的遗留一起炸成碎片, 沉入永不见天日的地心暗河。
“……和那些人一起毁灭,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大步迈向法比安的方向,看到对方仍然在垂死挣扎的景象。
江眠用力撕开他身上的防护服, 拖着他孱弱无力的手腕,在旁边的合金资料架上系了个死结。
“你也一样, ”江眠道,“刚才那一耳光, 是我还给你的;现在这个死结,是我替红女士还给你的。”
望着法比安狰狞绝望的神情, 他笑了笑, 低声说:“狩猎愉快。”
江眠站起来, 再没有看法比安一眼,冲进拉珀斯怀里:“快, 快跑!”
人鱼王嗣牢牢地接住他, 伸出一只手臂, 霎时水浪滔天,轰鸣着从机要室的大门口席卷进来。拉珀斯乘着着汹涌的王潮, 疾速掠出长廊, 在他们头顶, 警示的红光不住闪烁, 机械的提示音响彻全站。
“距离紧急自毁装置启动, 还有:两分二十四秒。”
“真的什么都不用带?”拉珀斯认真地问。
即便在陆地上待过一段时间,人鱼还是对杀伤性工具的破坏力度没什么直观的认识,江眠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能把人带出去就不错啦!”
他紧张地搂着拉珀斯的脖颈,急促地问:“研究所里剩了多少生活职员?”
“不多了,别怕。”按照他吸收的记忆,拉珀斯手指轮转,观测室内的水浪也倾盆滂沱,呼啸着卷起地上的侍从,像尾巴一样跟随其后,厨师、记录员、清洁工……拉珀斯带走的人越多,身后的水势就越波澜澎湃。研究所犹如错综复杂的迷宫,他们就像在迷宫里争分夺秒的归巢蜜蜂,急着寻找出去的路。
“距离紧急自毁装置启动,还有:一分零二秒。”
他们头顶的红光已经不再闪烁了,西格玛研究所内部的电闸正在依次断开,一层一层地熄灭那标志性的冷白灯光,铿锵轰然地落下一道又一道阀门。在他们身后,黑暗寸步不离地紧缀,吞噬了他们途经的道路。
江眠眼前一片缭乱,他看不清两边的环境,也分不清拉珀斯正在哪条路线上流星赶月地飞驰,他只能凭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觉,感到他们离潜艇专用的水道,已是越来越近。
“距离紧急自毁装置启动,还有:三十六秒。”
陡然的失重感,差点让江眠的心脏向上怼到他的喉咙。废除了电梯的选项,拉珀斯一跃而起,强劲的肌肉束悍然发力,以高空坠物的速度,三四层地往下跳,风驰电掣地落到了研究所的底层。
“前面有门。”拉珀斯言简意赅。
“我应该有密码,让我试试打开它!”迎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和割面的水雾,江眠努力从拉珀斯的怀里抬起脸,大喊道。
人鱼王嗣的回应,于胸膛内沉沉震响:“不用,它已经开了。”
最底层的复合式注水船坞果然早已打开了一丝可供通过的缝隙,纵然和大门的总体积相比,这道缝隙委实狭小有如一线天,但足够允许一条深海人鱼全身通过。
拉珀斯不再犹豫,他冲进船坞,到了这里,水浪裹挟着身后那些生活职员,开始有意识地膨胀、环绕,裹挟更多的空气,仿佛一个大型的太空舱,将那些人封闭在其中。
水泵轰隆隆地启动,注水船坞的构造,本来就是上高下低的两层,此刻阀门一经打开,人造的水道发出凶猛的啸声,底灯的电源还未被切断,登时一圈一圈地乍然亮起,一直通向了遥远的彼方。
“距离紧急自毁装置启动,还有:二十七秒。”
“你要多快?”拉珀斯沉声问,
江眠的心脏砰砰直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渴求已久的自由是如此迫切、如此近在咫尺地强塞进他怀中,他喘不上气地大声问:“什么!”
拉珀斯重复道:“你要我多快?”
江眠双眼紧闭,喊道:“能多快就多快!”
“距离紧急自毁装置启动,还有:二十四秒。”
往日里人鱼肆意散漫的长发,如今死死地扭成了数股,犹如尖锐的触须,紧紧贴合着拉珀斯的脊梁,复又顺着尾部的鱼鳍分散。睑膜完全封闭,人鱼纵身入水,他的体格堪称庞大,进入水道的声响,却如暗箭一般寂静无声。
江眠被他护在怀里,耳边的声音尽皆远去了,那巨大的数秒声也变得朦胧而静谧,他感到了沉重冰冷的水压,如同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无形巨手,活像要把他的内脏也一块挤出来。
【用嘴呼吸!】人鱼在水下发出尖锐的音波,江眠听懂了这句的意思,他竭力伸长脖子,张开嘴唇,狠狠吸了一口空泡中的氧气。
拉珀斯的一只手拦在他的脖颈和脑后,另一只手向下封住了江眠的后腰,江眠蜷在他的身前,知道人鱼这是要保护自己的脊椎和内脏。
深海人鱼开始加速了。
他在陆地上是被禁锢的君王,到了水下,他的权能则彻底恢宏地展开。他掀起飓风与海啸,以狂暴的力量凌驾于此,这条足以容纳潜水艇通过的暗河,都在他面前显得如此捉襟见肘、局促不安。
倒数二十一秒。
人鱼在水下的身影犹如离弦之箭,刹那窜出百米的距离,世上游速最快的鱼类是旗鱼,平均时速109公里,最快可以达到时速190公里的可怖水准,然而人鱼的体能之优越,远超只处于食谱中下游的旗鱼。数千条肌肉束紧紧缩合,坚韧更甚钢铁,江眠唯有用力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人鱼的怀里。
他的脑袋被充满氧气的水泡保护着,耳边仍然出现了尖锐的嗡鸣。倘若江眠体内的人鱼血统没有二次发育,那么即便有拉珀斯的保护,他的骨骼也会在起步的一瞬间,被推力和水压共同绞出遍布的裂纹。
倒数十九秒。
拉珀斯爆出共振的声波,通过它们在水道中回荡反复的频率,来分辨前路的情况。在他和江眠身后,拖着一连串形状不定的巨大亮泡,宛如不溶于水的油滴,尽管被过快的拖拽速度压得又扁又长,可是都没有破裂的迹象。
人鱼的鳍翼伏倒,鳍条团团地收缩在鳍骨上,根据估算,这条人造水道起码长达三公里,倘若他不能在引爆前就抵达出口附近,那么爆炸和冲击的力量会使整条暗河彻底坍塌,或者更糟。
倒数十五秒。
人鱼王嗣计算挑选着更短、更流畅、更优越的路线。水道不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并不是弯弯曲曲的模样,它有流畅的弧线,干净并且毫无障碍的路面,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出逃的途径无法再加精简。这是狩猎的天性,过去的无数次的奔袭,人鱼都必须与猎物争分夺秒,与地形锱铢必较。每一个转弯,每一次直行——它们不是毫无道理的炫技。
在江眠不曾察觉的地方,他已经死死闭住了用以呼吸的鼻腔,他的嘴唇还是张开的,只是停止了呼气和进气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下颔两侧的暗色鳃纹,它们正以不可思议的活力挣脱死皮的束缚,开始努力地、生涩地翕合。
倒数十二秒。
通道的电源也开始切断,一环接着一环地黯淡了光亮。拉珀斯前进的速度之快,甚至在水下震出了雷霆般的爆响,在他怀中,江眠遍体冰凉,早就感觉不到水的质感和流动的情状了,他如同置身于固态的冰雪之中,每一寸皮肉都牢牢地冻僵,濒临皲裂的状态。
不过,这种寒冷并不是彻骨的,他还能够承受,因为江眠可以察觉到,有种温暖的、生生不息的东西,正如丝如缕地流淌在他板结成冰的血液里。
倒数十秒。
水道的出口近在咫尺,纵然始终紧闭眼睛,江眠的感官在水下却变得更加敏锐。他的身前骤然开阔,一片明朗——拉珀斯已经带着他们脱出了暗河的范畴!
【离开!】
人鱼下令驱逐的咆哮,以每秒1.5公里的速度传遍附近的海域,下抵至活物的耳内。虾蟹鱼群统统惊恐地窜逃,拉珀斯改变姿势,把江眠抱得更牢,未曾减缓加速的趋势,而是一头扎进肉眼难见的洋流中,顺着大海的轨迹发狠前冲。
倒数八秒。
江眠心里清楚,离开水道,只是出逃的第一步,十四吨的TN|T炸药,威力约等于集中引爆了三十颗战斧导弹。哪怕研究所附近只是荒无人烟的警戒区,它自身更是深埋地底,可自毁装置的启动,依旧能够在附近制造一场浪峰高达四到六米的二级海啸。
再快一点,他只希望拉珀斯可以再快一点。
倒数六秒。
大海广袤无垠、风平浪静,他们脱离暗河的那一刻,天边晨光明熹,东方尚有几颗不愿离去的晚星迟迟闪耀,但充满了希望的朝霞已然铺开了瑰丽织锦的一角。假如不是现在,不是这一秒,而是其它任何时刻,江眠都愿意为了这一幕奉上所有的快乐与赞叹。
可惜,这时他无心欣赏自由的美景,因为紧张,他死死地绷着身体,发白的手指嵌进拉珀斯的肩膀,按了十个深刻的凹痕。淡淡的血丝逸出江眠的脸侧,出于本能,在刚才那趟超高速的旅途中,他已经在学着用腮去呼吸。
拉珀斯顿了一下,速度立缓。
倒数五秒。
“……不要慢!”江眠嘶哑着说,“我没事,没事!”
拉珀斯的神情冰寒,他抱着江眠,不愿再朝着海下前进。
“不行,”他说,“发育过快,隐患太大。”
他操纵着装满了人类的气泡,将它们快速抛上海面,补充完氧气之后再拉下来,让这些气泡不远不近地漂浮在水下三四米的位置,他则带着江眠,一路沉到接近五十米的浅海区。
他不能再往下了,这就是江眠目前能够承受的水压极限。
倒数两秒。
“你乖,抓紧我。”拉珀斯说。
他们身前的海水逐渐产生了变化,犹如一叶狭长柔软的茧壳,将他和拉珀斯覆盖在里面。江眠下意识抓住拉珀斯的手,又觉得不够,转而重重地抱住了人鱼的腰。
“好。”他略有些仓皇,“你打算怎么做?”
倒数一秒。
“嘘,”拉珀斯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像大勺子并着小勺子,“会没事的,别怕。”
他捂住江眠的耳朵,金色的眼瞳炽热无比,眨也不眨地盯着研究所的方向。
——海中一声雷霆爆响!
仿佛连绵不绝地打了十万个隆隆的巨雷,引爆的连锁反应,瞬间跨越数里的间隔,将第一个冲击波砸到了他们跟前。江眠像是隔着一层屏障,被迎面失控的大卡车给撞翻了出去,顿时什么也想不了,什么都顾不到,只能用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来形容。
冲击波过去之后,才是海水激荡的时刻,数米高的大浪滚滚翻涌,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像是煮开了一锅的水,蒸汽混合着水泡咕嘟鼎沸,颠得江眠面色发白,气血上涌,差点把心脏吐出去。
但还没完,第二轮冲击波,比第一轮更凶暴、更恐怖,振奋的海啸直接将他们掀上了几十米的高度,直直拍出了海面。小时候,江眠从没去过游乐园,他只能通过文字和视频的描述来体会那是种什么样的快乐,他看到有人说,最快的过山车在法拉利主题公园,只要坐上一次,就能让你提前感受魂魄离体的死亡时刻。
这时,在落差达到了数十米高度的海浪上,江眠眼前完全是黑的,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颠簸的大浪甩得一干二净。
第三轮、第四轮……直到第七轮,混浊呼啸的海水才有渐缓的势头,到了这一刻,江眠的五感已是麻木了,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海水把他们推倒了那里,推了有多远。
他的耳旁仍然嗡嗡乱响,从混乱不堪的海水里,探知到了远方大地的哀鸣与撼动——十四吨TN|T的威力,不亚于人造了一场小范围的地震。
天空彻底明亮了。
拉珀斯一直坚定不移地抱着他,此刻,他们仰躺在海面上,江眠精疲力竭,将昏昏沉沉的身体靠在他身前,一人一鱼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随波漂流着,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拉珀斯小心地扶着他的脑袋,低声问:“还好吗?”
江眠喘着气,耳鸣目眩,小小地笑了两声。
渐渐地,他的声音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响亮,两道不堪重负的鼻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把拉珀斯吓得够呛,江眠也不管,只是哈哈地笑。
“……我很好,太好了。”最后,江眠气喘吁吁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