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缓缓放下了梳子, 兽骨与光洁的棕木地板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碰响。
小海獭抖索着一身蓬松的白绒毛, 云池屏住呼吸,小心地托起一只,感到手心里的份量肉墩墩的,十分结实。
也许是刚刚诞生的缘故,它们都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只是耸着又黑又湿的小鼻子,用胖胖的爪子四处扒拉,努力嗅着云池的气味。
好奇怪, 好可爱, 可是好奇怪,但是……但是好可爱啊啊啊!
云池在心中毫无形象的尖叫了一番,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萨迦。”
“唔唔……”大海獭似睡非睡的回应他。
“萨迦,睁开眼睛。”云池说。
萨迦用毛掌揉了揉腮帮子, 疑惑地问:“怎么了?”
云池的声音波澜不惊:“快,看看这个。”
萨迦仰起圆脸,心情快乐且放松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云池手中扭来扭去的小海獭, 以及他腿边一群滚动的雪白团子。
然后萨迦就吓地从云池腿上摔下去了。
“什么、什么——?!”他直勾勾地瞪着那群袖珍的同类,后背高高弓起, 身上的毛也猛地炸开,喘不上气地叫道。
怪屋内仿佛打了一个巨声大作的雷霆, 震得小海獭瑟瑟发抖, 赶着挤在云池身后。
“你吓着它们了!”云池急忙把这些小可怜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这是我刚刚给你梳毛的时候, 你掉下来的毛变的,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感觉?
他能有什么感觉,他需要有什么感觉?
这是不应该的……是彻底错误的。身为主神,他确实可以自身体与权能中衍生出分门别类的新生神明,以此来分摊管理他过大的领域,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上一个神代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萨迦注视着这些无知无觉的小海獭,透过它们的实体,他可以看到,它们的身体中涌动着一丝微弱的神力,属于自己的神力,空气中亦逐渐弥漫出稀薄的香气。
连神香都有了……它们完全就是一群新生的神雏,只待时机成熟,被赋予神权之后,就能构建属于它们自己的神谱了。
可、可这不对,这太荒谬了……早已枯死的巨木怎么还能开花,早已成泥的花朵怎么还能垂果?
萨迦讶异地盯着云池,他的幼崽。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云池的到来,激起了他近乎本能的生机,也拽回了他迈向退隐的脚步。
云池就是他失而复得的家人,是他唯一留恋的事物。这贪婪的念头,在萨迦心中点燃了崭新的欲求:既然你已有决断,可以为云池做任何事,那你何不为了他而活下去呢?
神香……在云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信徒。而那纯粹的,令神明无比欢喜的信仰之力,又进而促发出这些小小的海獭,它们就约等于云池和自己的后裔了!
萨迦心里乱成一团,他坐立难安地瞧着拱来拱去的小海獭,纵使云池沉浸在无上的毛茸茸中,仍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之处。
他担忧地放下那些哼哼唧唧的小东西,抬手揉了揉萨迦的毛毛脸,问:“怎么了,它们的出现……不好吗?”
“它们从我的毛发中诞生,就是现成的新神预备役,”萨迦急促地低声说,“消息若是传出去,这一代的新神不会放过这种身具篡权隐患的造物的。祂们未必敢直接找上门来硬碰硬,但暗中的阴毒手段一定少不了,到时候,说不准要连累到你……”
云池一想到这层,也顿住了。
“那怎么办?”他捞起一只小海獭,搂住它热乎乎的小身体,“它们还能变回去吗?”
萨迦抬起手掌,做出招呼的动作。
感觉到了主体的传召,小海獭们争先恐后地朝着萨迦涌动过去,一共七只,乖乖地拥着大海獭。
啊,小糯米团子堆大白毛团子!
云池被可爱能量狠狠击中,差点当场昏过去。萨迦严肃地板起圆脸,深思熟虑地回答:“如果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云池维持着所剩无几的理智,没有纵容自己躺过去打滚,“是你会不会有麻烦的问题。要是这会让你有麻烦……”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小海獭们,狠狠心,还是移开了目光:“……那就把它们收回去好了!”
放完这句狠话,他又急忙转头,和萨迦对视:“等一下,你把它们收回去,它们不会受伤,也不会疼吧?”
在萨迦的注视下,小海獭又“砰”地变回了雪色的绒毛,于空气中掀起优雅的螺旋,一路飘回了萨迦身上。
“不会的,这只是暂缓它们出世的时间。”大海獭安慰道,“现在这个情况,无论如何,都不是它们降生的好时机。”
云池望着小海獭们重新回归到原本的状态,然后安逸地融入萨迦的身体,不由黯然神伤。
啊,我的糯米糍……
看到他失落的表情,萨迦急忙挪过去,用厚厚的毛掌把云池抱到怀里,再用温暖密实的毛毛淹没他,轻声细语地哄道:“没关系,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不要伤心。”
云池吸了吸鼻子:“嗯……嗯?”
嗯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孩子——小海獭那么小,说是孩子没错;咱们——他梳毛,萨迦掉毛,也算是两两相加的结果。
仔细想想,确实没毛病,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海獭到底不忍看云池消沉的模样,又从毛毛里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雪白獭团,交给他解闷。
“不能带到房间外面哦,”萨迦嘱咐道,“会被日月星辰,还有天空之神看到的。”
“好耶!”云池立刻喜笑颜开,立刻把温热的牛奶用勺子舀了,慢慢地喂给小海獭。
他们在睡前分享了凉爽适口的蜂蜜麦芽酒,上床睡觉的时候,萨迦把云池抱在心口,肚皮还顶着一只更小的白海獭,窗外的月光洒进窗棱,也撒在舒适惬意的床铺,以及床铺后面挂着的浅蓝色挂毯上。
这天晚上,云池没有失眠,陷到萨迦怀里的那一刻,他的眼皮就无比沉重地坠下去,径直落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窗外晴雪素裹,天光疏朗,云池一觉睡醒,只觉得精神焕发。
他从暖煦的浓毛里抬起头,看到萨迦还睡着,忍不住偷偷一笑,捞起滚到自己身上的小海獭,轻手轻脚地溜下床,走到厨房里。
早上做点什么好呢?
淘一点米,再泡点豆子,就煮个豆子粥吧!
萨迦睡得沉沉,幼崽回来了,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顿时有了着落,因此比云池清醒得还晚。
可是,怀里怎么空落落的?
他吃惊地摸了摸床榻,却没有摸到云池,大海獭立刻慌了神,他猝然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才闻到厨房里飘来十分熟悉的香气。
原来是在厨房……
虚惊一场,萨迦悄悄地松了口气,他跟着走去厨房,想把下巴放在云池的肩膀上,却发现习惯放置的左肩已经被趴在上面的小海獭占据了。
唔,萨迦不高兴地动了动胡须,转而选择另一边肩膀,他亲昵地蹭着云池的脸颊,望见汤锅里滚动着粘稠柔软的金色谷物粥,里面转动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豆子。
“香吧?”云池笑眯眯地问,同时往里放了一些香草碎。
萨迦点头:“香。”
观察着心情明媚的幼崽,经过一晚上的心理准备,萨迦迟疑了好一会,还是低声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啊,”云池搅了搅豆子粥,从里面舀出一点,吹凉了尝尝,“怎么啦?”
新米熬粥,果真一点糖都不用放,自带浓稠的谷物甜香,豆子也煮得十分绵密酥烂,不错不错!
他又舀了一勺,吹凉了喂给萨迦,大海獭含着粥,犹犹豫豫地说:“我想了——嗯,好好喝啊——我想了一下,就是……我消退的趋势,可能止住了。”
云池猛地转头,炯炯有神地瞪着他。
“什么意思?”少年紧急追问,“什么叫消退的趋势止住了,你不用死了吗?”
萨迦困扰地揉了揉脸,“死亡是万物的归宿,我亦无法得以赦免,只是说,我可能要推迟这个结果了。”
“怎么、怎么会?”云池结结巴巴地问,犹如大清早被自己八百年前随手转发的抽奖砸中了一脸,“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啊?是因为……”
他看了一眼小海獭,急忙把它抱着举起来:“是因为它们吗?”
萨迦咬着手掌,点点头,“因为迟来的信仰,我的神力被再次激发,同时促成了它们的出现。这就说明,我远没有走到生命枯槁的绝路上,应当还有回头的余地。”
云池喜不自胜:“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不,等等,你说的信仰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我吧?”
“是的,是你。”萨迦试图用含糊不清的发音,来掩盖自己的羞怯,“按照规则,你就是我最后的……最后的信徒。”
云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萨迦便轻声道:“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用我真实的另一面,和你打个招呼。”
这话说的,好像你要对我展示里人格一样……
云池没有多想,知道萨迦不用逐渐走向湮灭,就已经是他最近能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他哪还会管什么真实的一面,虚假的一面?
因此,他高高兴兴,一口应承下来:“无论成了什么样,你都是你,在我心里是永远不会变的!”
听到他这么说,萨迦亦不再犹疑彷徨,一人一獭坐在地上,称心如意地就着清淡的小菜,吃完了一锅豆子粥。
日光移至正午,萨迦还在家里待着织围巾,云池才从阿斯托买来的平底锅,只等着做个香喷喷的煎蛋,遂与大海獭打了声招呼,准备去松林里继续偷蛋游击队的工作。
令他意外的是,萨迦这次居然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对云池有些心虚地表示,围巾马上就要织好了,他只想快快地完成它。
“好吧,”云池带上背包,“那我先走了,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啊。”
看着萨迦使劲点头的样子,云池心里也不禁泛起嘀咕。
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思索,一面心不在焉地取走了十个蛋,然后拍拍身上的残雪,抓紧回家了,徒留躲在树后,敢怒不敢言的冬松鸡。
“萨迦?”云池推开门,却没有见到大海獭的身影,只有一条留在床上的,已经完工的围巾。
他踩干净鞋上的雪水,抱起满地乱滚的小海獭,疑惑地在屋子里找寻,“萨迦,你在哪里?”
衣帽间传来一阵匆匆的响声,云池循着瞧过去,发现里面隐约有一个白绒绒的影子,正晃来晃去地乱动。
云池笑了起来,他拨开那些美轮美奂的神衣,问道:“你在这儿干什……”
——他的视线,与一个神情忐忑的高大男人正正相撞。
“……么。”
云池瞳孔地震,嘴唇颤抖,他肩头的小海獭同时睁开晶莹黑亮的圆眼睛,也惊恐地“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