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 金秋已过,寒凉的冬天接踵而至。
因为小动物们受不得凉,余梦洲便在宫室外围辟出一个隔间, 布置好一个干净的恒温空间, 又买来御寒的小衣服,给小马和小牛套在身上。
小牛睁着纯良的大眼睛, 轻柔地舔舐余梦洲的手, 小马在旁边,同时活泼地跳着跑来跑去。
相较于恶魔,它们的智力毕竟有限, 但动物皆是有灵性的, 它们敏锐地感觉到,比起那十三个气息恐怖,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它们瑟瑟发抖的可怕存在,这个可爱可亲的饲养员,才是这片领地真正的主人。
刚来的那个月, 小马驹只能恐惧地站着睡,小牛也睡得不安稳, 一有风吹草动, 就滚起来大声哞哞。慢慢的,小动物适应了那十三个不甚友善, 却绝不会伤害它们,还得给它们端饭倒水的强大生物。有时候, 看到人马进来更换草垫,小牛的脑袋都不抬, 小马仅是懒懒地抬一下头, 然后倒下继续睡。
“还躺草垫子!”军锋左看右看, 确定余梦洲不在,遂放心大声地阴阳怪气,“我以前都没草垫子躺!”
小马依然打着呼噜,小牛慢吞吞地嚼嚼,温和憨厚地眨巴大眼睛。
军锋吐出舌头,试图用眼神中的凶光,吓一吓这些胆子比身体还肥的小东西。很可惜,在余梦洲敲脑袋、扭耳朵的教训下,亲王们早就失去了身为地狱统治者的威严,小牛和小马无动于衷,只是换了个姿势,睡得更香。
军锋气得翻白眼,他不轻不重地揍了一下小马屁股,“起来!吃得肥肥的,小心哪天被野兽叼走!”
等他换完干草,以太睡眼朦胧地过来了。
“你来干什么?”军锋问。
以太看到憨憨小牛,不由眼睛一亮,随意挑了一只看起来顺手的,抱起来就走了。
“我来拿暖手宝,”以太说,“一会去看电影。”
冬天到了,伴随着雪花和寒风,以及窗棱屋檐上的冰锥,大山里的气温,总比城市还要再低一些。
以太就是不喜欢冬天的魔马之一,因为在冰冷的空气里呼吸,会让他的鼻子痒痒的。这种情况下,“活牛暖手宝”就尤为受欢迎,因为牛的性格沉静,抱在手上,不会像小马一样乱动。
“今天看什么?”
以太想了想,回答:“指环王双塔奇兵,第二部。”
“我马上到!”
既然定居了下来,余梦洲便拉起电线和网线,疯狂购置电子产品。他们将议会厅的长桌和金椅挪开,加厚了脚下的地毯。余梦洲还买了许多颜色素淡,造型可爱的矮桌,定制了许多超大型的懒人沙发,用枕头和柔软的羽绒被,搭建起一个超级大的枕头堡垒。
前面就是电影投屏,旁边则是零食贮藏室,十三种不同的口味一应俱全。颂歌还研究出以魔力为动能的悬浮平台,一块看电影的时候,起都不用起,伸手就能够到饮料。
余梦洲完全实现了他当时的设想:和魔马们回到人间,并且给它们安利人类创造的精神食粮。
这其中,法尔刻、颂歌、亵舌和铁权杖喜欢看书,他们偏重文学性较强的名著;
七重瞳热衷于上全球的学术网站,并且非常喜欢模仿人类的口吻,撰写一些研究项目十分诡异的论文。余梦洲也不知道他这个爱好是打哪来的,只好告诫他不许扰乱人类的学术交流;
血屠夫、军锋、以太和高耳,则是狂热的3A游戏爱好者。各个平台的账号,各个型号的游戏主机,互联网兴起这些年的现象级大作,他们通通收了个遍。以至从游戏房出来,见到余梦洲的第一句话,就是鬼鬼祟祟的“我能把xx游戏公司的主创灵魂勾来看看吗他们好几年没出续作了恶魔很担心他们”,然后被余梦洲各敲一下脑袋;
剩下辉天使、死恒星、朝圣和灾变,皆对电影艺术称道不已。地狱也有戏剧,但地狱的戏剧都是真实的,死亡、流血、阴谋和战争,全是切实发生,并且为了给高位者观赏而存在。他们因此对虚拟事虚拟毕的创作十分欣赏,觉得这十分注重可恶循环发展的规律。
简而言之,那就是大恶魔们全玩疯了。
“炸鸡!”
“有了。”
“啤酒!”
“有了,可乐和气泡水也有了。”
“我要喝烧仙草芋泥啵啵四季春奶盖奶茶!”
“……没有,滚出去自己买。”
一切准备就绪,余梦洲窝在法尔刻怀里,眼前的大屏幕上放着自己最喜欢,并且看了无数遍的系列电影,身边是他今后要共度余生的家人……
陷进了毛绒绒的热度,他握着法尔刻的手指,听着身后缓慢而沉重的心跳,以及熟悉的背景音乐以及对白,眼皮渐渐沉重,最终,他安适地闭上眼睛,靠在爱侣的身上,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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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以太和颂歌根据空间魔法的特性,研究出定点传送门。前脚迈出马舍的门,后脚就能落在另一个城市的地铁站里。依据这个魔法,生活的便利性再一次大大提高。
余梦洲开始领着他们天南地北地到处乱跑。无论多么奇诡瑰丽的风景,魔域中都能得到重现,但是无害的人文环境,热热闹闹的街市商贩,平和相处的当地居民,却是地狱里无论如何见不到的稀有场面。
他们看遍了天空的繁星,苍茫的绿原,宽广的瀑布拥有雷霆的轰鸣之声,溶洞下的钟乳石,带着冰霜和玉石的颜色。
“这个可以吃吗?”死恒星掰下一小块钟乳石,放进嘴里,“嗯,没味道,但是脆脆的。”
“不要破坏自然环境啊!”余梦洲赶忙制止,“你们也不许吃!”
他们还走过一望无际的金黄沙漠,为了好玩,每匹人马的脖颈上都系了一个叮铃作响的驼铃,余梦洲则扮演古老的押运人,在席卷的沙尘暴里捂着头脸,喘不上来气地大笑。
他们同样下过海洋,因为地心岩浆的魔马不识水性,导致海底掀起了一场滑稽的大乱斗。每个恶魔都抢着戳破对方的空气泡泡,致力于让亲兄弟展露溺水的丑态。
最后,他们走上最高旷的雪山,那里的住民有着天然通红的脸膛,经幡在风雪中犹如跳动的火焰。法尔刻好奇地拿起一支转经筒,珊瑚的珠坠赤红开裂,就像沉甸甸的一滴泪。
“这是干什么用的?”他转了一圈,“用来锻炼手臂吗?”
余梦洲笑道:“这是转经筒,转一遍,念一遍六字真言,起到的是祈福的作用。”
他接过来,轻轻地晃了一下:“这里的人们相信,转动一周,等同于念诵一遍《大藏经》;转动千万周,就可以使六道众生脱离苦海……”
“这有用吗?”恶魔纳闷地看着,有股微小的念力,从转经筒上飞散向远方,“好像没什么用。”
“有用无用,对于人来说,只在信与不信的一念之间。”余梦洲笑了,“因为这一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刻,总有吃苦受累,亲友挚爱远去的时刻,转一转这个,无非是求得心理安慰罢了。”
法尔刻若有所思地颔首,还没说话,身后就呼啸而至一个大雪球,他瞬间移出数步,躲过了。
“啊,没打中。”血屠夫说。
身后顿时响起一片嫌弃的嘘声。
法尔刻低头看着雪球的残骸,无言地捞起袖子。
“打雪仗是吧,来。”
最后的最后,余梦洲扯着若干浑身雪片粘连,满头满脸冰霜,差点引发大型雪崩的恶魔,走进度假专用的王帐,挨个擦脸拍雪,在帐篷中央烧起咕嘟嘟的热水。
“都去给我切肉!”他不客气地说,“晚上我要喝胡萝卜羊肉汤。”
人马们立刻老老实实地齐声回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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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人间的第三年,余梦洲总算可以安定下来,跟心里已经等得焦躁欲绝,但表面仍然淡定从容的地狱皇帝,结为了灵魂相契的伴侣。
被原初的魔力滋养了许多年,余梦洲早就不是一开始那个熬了几天就会头晕眼花的灵体了,他的生命将与地狱的君王紧密相连,从此不再分割。
结束了起誓、交换戒指、相互拥吻的阶段,他们的新婚之夜持续了……持续了余梦洲数也数不清楚的好多天。
正如法尔刻所承诺的那样:他急不可耐地、彻彻底底地喂养了他的人类,将青年紧窄的腰腹,培育出了怀胎一般的饱胀弧度。
数日后,完全清醒的余梦洲又有好几天没跟皇帝说话。不光是因为气得脑仁疼——他崩溃地哭了太久,导致嗓子全哑,并且,即便想对他的丈夫翻个白眼,那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嗯,翻不出来的原理,大约和嗓子哑的原理一样吧。
魔域的皇帝高兴至极,他快乐地摇着尾巴,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称呼余梦洲为他挚爱的伴侣;马群同样挺开心,因为余梦洲终于被他们彻底套牢,再不能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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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流逝,春日的落花覆盖冬雪融化的溪水,北风亦垂落枝头瑟缩的金叶。
世界逐渐前进,每一分每一秒,光阴不曾为谁而停留,但余梦洲的脸孔上,却看不见丝毫老去的痕迹——他死去日久,早已脱离了肉身凡胎。
他的证件一换再换,走到熟悉的人前,都需要用幻术遮蔽他仍旧年轻的容颜体态。余梦洲终究明白了长生的漫长和孤寂,倘若没有与法尔刻相爱的灵魂作为支撑,没有这么多十年如一日的闹腾马群,纵然年华不老,他也一定会枯竭着衰亡在不知名的角落。
许多年后,胡师傅和他的妻子相继离世,他们的女儿,亦从当时那个懵懂笑喊王子公主的小姑娘,长大成为泪水克制的成熟女性。
在葬礼上,余梦洲一次又一次地送花。其实到后来,胡师傅对他和法尔刻的关系已是心知肚明,但老人看得很开,他仅是劝余梦洲,爱上谁都不要紧,千万要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这么有钱,可不能被小白脸哄两句,就把钱都卷走了。
余梦洲听了,心里实在是哭笑不得,急忙辩解我和他是真爱,早结婚了,不是随随便便将就的!
但他感激胡师傅,在偏见和异样目光仍然存在的时代,胡师傅的谏言可谓跨越了性别和世俗的隔阂,他只关心余梦洲这个人,而非他爱上了哪个同性或异性。
就这样,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朋友,又过了一些年头,昔日的小牛和小马,亦变成了走不动路的老牛和老马。
其实,它们就算是非常长寿的动物了。牛的寿命要比马短暂了将近二十年,在余梦洲这里,没有天敌,吃喝无忧,更兼有魔力浸润,第一头牛离开的时候,它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一个惊人的,足以打破世界纪录和人类常识的数字。
余梦洲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想要延长它们的寿命,但颂歌犹豫地告诉他,按照恶魔的方法,只会徒劳地增加它们的痛苦。
余梦洲胡乱地点头,他放弃了,人马们对他知无不言,只要他想,他们就一定会满足他的愿望。既然颂歌都这么说,他明白,自己唯有松手。
最后一头小牛离世时,以太抱着它的身体,沉默了很久很久。
“它睡着了。”他说,“没事的,它睡着了。”
剩下的马匹,他们更加悉心地照料,即便是军锋也不敢逗着它们尽情跑跳。八十五年后的夜晚,林间寂寂,萤火虫静谧地飞舞,宛如天上降下来的星光。
他们送走了最后一匹小马。
埋在法尔刻怀里,余梦洲哑声问:“……你也是这样吗?”
法尔刻紧紧抱着他,柔声问:“也是什么?”
“我死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还是说,比我现在还难受得多?”
法尔刻想了想,低声回答:“痛苦没有比较的意义,假如真的要说,我只是心脏的体积比你更大,所以碎得也比你更多。”
余梦洲无声地流着泪,他同样抱紧了丈夫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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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年过去,人马们在地球上蹓蹓跶跶,尽情享受没有宫廷政治,没有勾心斗角和漫长战争的假期。乐不思蜀的皇帝和亲王们好不容易良心发现,想起来,又重回了一趟魔域。
两边巨大的时间差,使得魔域距他们离开时,又一次大大变样。几名摄政绵延迭代,自立为王,分裂了地狱的无限疆土,编织者亦长眠于他的领地上,成为了一个难得寿终正寝的大恶魔。
“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朝圣梳理着他丰盈的白发,“这不还是老样子吗,你死我活,你争我夺的。”
七重瞳耸耸肩:“还不到第十四匹魔马降生的时候,乱就乱着吧。”
灾变兴奋地说:“但这不、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可、可以跨界旅行了!”
“没错!颂歌,快上!”
自从设计出了魔域到人间的传送法阵之后,颂歌又再接再厉,继续在跨世界传送的造诣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于是大家纷纷决定,以魔域作为中转站,到各个时空去游览一圈,而这也是法尔刻为了缓解爱侣失去宠物的悲痛之情,所做的第一选择。
新奇的景色和世界背景,总能让人忘记一部分先前的哀伤。
“准备好了吗?”他握住余梦洲的手,亲亲他的额头,“我们要去别的世界看看了。”
余梦洲紧张地呼吸着,他笑了起来,回握伴侣的手指,重重地点头:“好了,出发吧!”
远方是无垠的大海,以及比无垠更加宽广的天空。在人马们兴高采烈地叫嚷声中,法尔刻替他遮挡住过于刺目的光辉,一跃而起,坠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或许,对于余梦洲来说,爱和冒险的生活,这才刚刚拉开一角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