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逆流 二, 宴饮与比武（1）

民间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初秋的夜晚，凉风送爽，杭州府西湖边上一派繁华景象。

望湖楼正对的湖面上，八九艘画舫楼船灯火辉煌、歌舞喧闹，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恍如仙境。湖边的步道、堤岸挤满了赏灯纳凉的人群，人头拥拥，络绎不绝。

附近一大片的勾栏瓦子，外围各式的酒坊、茶舍、食肆、门店张灯结彩，客似云来，生意好得紧。

江南自古富庶，本朝又取消宵禁，官府最近又搞了个“花灯节”，因而每到晚上，整个杭州城如同花花世界一般热闹。

湖岸边上停泊着一只巨大的画舫，高达三层，画舫一层坐满了客人，上首主座位于画舫船头的方向，下首的七八桌沿着两侧栏杆摆开，中间留出宽敞的空地，此刻在乐伎的奏乐声中，几名体态婀娜的女子正翩翩起舞，一旁的仆人们流水价端上酒水、肉食、瓜果，宾客们推杯换盏，兴致正佳。

在座的都是江南路、杭州府的大人物。河道的总督、巡察使、本地的学政、几个荣休的四五品大员、杭州的知府、本地的富绅名流，但主座正中、最尊贵的位置端坐的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的公子。

那公子面如冠玉、风采高雅，自带一种雍容的气度。公子的身后，站着几名劲装结束的汉子，腰杆标枪一样挺直，双目精光闪闪。旁边还有一名中年文士，腰悬长剑，神态悠闲。

公子的身侧，斟酒伺候的是一名秀媚入骨的女子，女子眉若秋水、语音娇柔，眼波流转间，在座的男人们大多数都生出颠倒迷醉的神情。正是号称江南歌舞行第一才女、诗、唱、琴艺三绝的温如蓝。

主座陪坐的，自然是官职最高的河道总督姚大人、江南巡察使蔡大人。连杭州府的知府裴洛德、学政梁大人也只能在下首左边第一桌陪着。其他桌那些官衔不高的官员、本地的富绅、名士忍不住私底下嘀咕：这个自称来自京城的王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注：杭州在北宋属于浙东路，唐宋时期并无河道总督一职，纯属小说虚构）

温如蓝名动公卿，平日里多少高官、富商千金难求一见的，也不由地暗暗纳罕：连堂堂的知府大人，都在下首相陪，这个王公子，身份真个贵重，想必不是某个大臣的公子，也得是皇室宗亲的子弟吧。

不过她见惯了场面的，表面上倒也神态自如。与王公子浅浅对饮一杯后，笑道：“公子久居京城，见识广博，眼界高远，此间的凡脂俗粉，不知可入了您的法眼。”

王公子笑道：“在下早听闻江南富甲天下，才子佳人风流无双，只看今日的几段歌舞，便觉得此行不虚。若不是江南的才子，谁能写出如此清丽的词句，若不是江南的佳人，谁能舞得如此婉转？”

温如蓝见他行止潇洒，谈吐高雅，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之流，心中也生出几分欢喜。

姚总督抚须呵呵笑道：“鸣玉坊的歌舞，杭州城向来出了名的，王公子不愧品鉴名家，一语中的，哈哈，本官深有同感、深有同感。不过老夫听闻，如蓝姑娘最近新谱了一首空山渺渺曲，其中颇有悠然自得、净心忘俗的意味。今夜月明风清，又有贵客自远方而来，如此的好日子，不知我们这些俗人们有没有耳福，听姑娘亲手弹奏一曲，洗一洗我们的凡心哪，哈哈！”

旁边蔡巡察使顿时来了兴趣，也连连称秒。那王公子则轻摇折扇，含笑不语。

温如蓝嫣然一笑，道：“大人既有兴致，如蓝敢不从命？只怕如蓝琴艺疏浅，有辱各位大人清听罢了。”

站起身来，敛衽施礼道：“公子、各位大人稍候。”右手轻轻搭在一名婢女的肩头，碎步转入旁边屏风之后。

舞姬们早罢了歌舞，清了场地。几名乐师在画舫正中的空地摆好琴桌琴椅，焚上一小炉沉香，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缓缓在船上弥漫开来。

又见一名十四五岁的青衣丫鬟，双手捧着一具长形的锦套，小心翼翼的摆放在琴桌之上。

锦套拉开，露出琴身，众人目光顿时一亮。那琴形制古朴，长约三尺六寸左右，通体着深色髹漆，泛着一种暗淡光泽，虽然弧板上没有什么修饰，但光华内敛、凝重中正，显然是年代久远的珍贵之物。

这边温如蓝净了手，拭去了粉黛，褪了手饰头饰，换了一身素净的长裙从屏风中转出，宾客又大饱眼福一番：此女婷婷袅袅，身段诱人，好似宫廷仕女图一般赏心悦目。

温如蓝朝各边略略屈身行礼，微笑坐落，纤手轻轻调试了几根琴弦，然后收敛了笑意，缓缓低头，双目似开似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了定，不悲、不喜、不思，无碍、无忧、无物，心绪进入空灵的状态。在座诸人受氛围感染，都从方才的喧闹嘈杂转入一种静思静默当中。

兰指轻拨，叮叮咚咚数声，好像空谷鸟鸣，远远地传出数里之外，琴音暂停，四处一片安静。

片刻，琴声再次响起，如流水般流淌，中有玉珠纷纷落盘之意，类似嘈嘈切切的私语之境，声音轻柔舒展，众人如同感受到明月在天、秋风吹叶，空山无人，清泉在石头间流过，虫鸣在林木中起伏。

琴声由流丽舒畅转为间歇轻缓，奏琴者的动作愈发悠然自如，时而按弦待发，时而轻挑时而慢捻，连拨极少，铮铮脆响，每一声都带着悠悠的颤音，在画舫内回旋。听曲者仿若漫步林中，身畔花香阵阵、凉风习习。

此刻，栏杆外面华灯齐放、人声鼎沸，栏杆里面却是清清静静、旷远平和，画舫内外，两重天地。

不多时，琴声慢慢低下去，流水声渐渐地消失，虫鸣也几不可闻，余音袅袅，万籁俱寂。

琴声时断时续，正当众人身心沉醉，以为琴曲即将结束之际，琴声却突然转调，仿佛月轮从深沉的湖水中升起，清辉洒落在高楼之上，高楼有人，倚栏远望。声音变得情致绵绵、哀怨悱恻。

温如蓝双手抚琴，曼声吟唱，竟是一曲寄托秋思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琴声歌声相合，诗句虽然苍凉高远，但歌声婉转，却有一种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末句“梁”字一出，素手顺着琴弦一路滑动过来，一轮叮零零的声响，歌罢曲终。

听的如痴如醉的宾客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叫好拍掌声。

王公子手持酒杯，站起来大笑道：“如此妙曲纶音，真是人间哪得几回闻！在座各位当浮一大白，敬温大家！”众人哄闹一片，纷纷饮了。

温如蓝回座，回敬了一杯，不知是刚刚奏琴的缘故，还是饮得急了，不胜酒力，两颊泛起一片粉红，愈发显得娇媚可人。姚总督和蔡大人如何便放过，连连奉承敬酒，不得已又饮了一杯。

王公子又道：“人道天地之和者莫如乐，畅乐之趣者莫如琴，《琴赋》有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乃众器之王，君子陶冶情趣之具。今日有幸听温大家一曲，方知不虚。”

温如蓝笑道：“公子见识不凡，是真知音。”皓腕轻抬再敬，与对方饮了一杯，脸色更加红润，水汪汪的一双妙目注视下，连坐怀不乱的王公子也不禁微微意动。

姚总督笑道：“既有歌舞奏琴之乐，便该有比武斗技之乐，杭州虽然是温柔之乡，但民间习武风气也兴盛。不若叫手下儿郎们玩上一玩，助助兴，大伙赢个彩头如何？”

巡察使蔡大人附和道：“姚大人此言极是，杭州城里除了一帮子文人墨客，的确不乏武林名家，下官看王公子的几个随从，有赳赳勇士的气概，想必也是京中高手。高手过招，岂不是另有一番热闹。”

王公子自重身份，本想摇头作罢，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试试此间江湖水深水浅也好。”于是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