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格几个挤进前,看到小舅舅陈威也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五姐儿下意识的要跟着玉格往里走,顿了顿想起什么,又挤到外头和二姐儿一起把摆摊车抬进院子里。
六姐儿守在门前,双眼包着泪,恨恨的瞪着外头看热闹的人,等二姐儿和五姐儿进来后,大力的关上门,背过身双手抵着大门,泪珠子就淌了下来。
她们这处的动静已经引起堂屋里的人的注意。
玉格带着笑走进堂屋,先给阿玛和小舅舅见了礼,带着些疑惑好奇的看向屋里的两个陌生男子。
多尔济一脸愁苦,只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陈威也顾不上搭理一个小孩子,挥手让她下去。
玉格笑着对屋里众人作了揖,退到东梢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身后小舅舅粗嗓门的说话声。
“连账房,我姐夫是满人,有官职有俸银有俸米,这印子钱,原也不是他借的,他这样爽利的应下,不过就求个定数而已,你们这样咬死不让,无异于杀鸡取卵,到最后这钱不是更收不回来了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为难的回道:“唉,陈二爷,实在是没有这样的规矩,这印子钱的利从来都是定好的,多老爷的阿玛当年亲自画押认的,当初多老爷府上分家,咱们钱行就给了陈二爷的面子,把这利从日息三厘降成了月息两分,这已经是极难得的破例了,如今陈二爷又要叫咱们彻底免了息……这、唉,陈二爷也别太为难咱们才是。”
玉格贴门站着,凝神听着外面的话。
陈氏凑了过来,正要说话,玉格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小舅舅道:“这么些年了,我姐夫的情况您也清楚,三千六百三十三两银子,您瞧瞧,这家里哪里能凑出三千六百多两银子来?”
连账房又叹息了一声,话里却是一分不让,“实在没有这样的规矩,若人人都同陈二爷一般,那咱们钱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陈二爷也体谅体谅咱们。”
陈威接着道:“三千六百三十三两,我姐夫应了还四千两,这印子钱最初不过五十两的本钱,这利息还不够?”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跟着劝道:“连爷,陈二爷说的也有理,咱们也不算免息,多给了三百多两银子呢。”
“唉,三百多两。”
连账房摇了摇头,指着翻开的账本子,对几人道:“到这个月月底是三千六百三十三两,到下个月月底是三千六百九十三两,下下个月就是三千七百六十六两,也就三两个月,这银子就翻出了四千两去,你们说说,这账我怎么做?我怎么和东家交待?”
“那您说怎么办?”陈威皱眉道,“这钱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我也不和您说这债本不是我姐夫家欠下的事了,咱们就说这钱,您说怎么办?”
不等连账房说话,陈威接着道:“依律法,欠多少钱,挨多少鞭子,可你们就是把我姐夫打死了又能如何?他们是满人,你们还能逼着满人卖身为奴为婢不成?”
“哪敢,”连账房嘴里说着哪敢,话里却没有多少惧意,“非皇室,连包衣旗人都不敢用,更何况是满人老爷,我虽然见识少,也是知道规矩的。”
看来这印子钱背后有皇亲撑腰,至少也是宗亲的人,还真是惹不起。
陈威瞪着眼,原本想说真逼死满人,对他东家也不好的话,就说不出来。
玉格心思转了转,看向屋内身旁,早已经怕得忧得六神无主的陈氏,小声问道:“额娘,我上回买的茶叶呢?”
玉格拿着茶叶从东梢间出来,对多尔济禀明用意:“我给几位换几杯热茶来。”
说完作了揖,微微躬身倒退着出了堂屋。
灶房里,大姐儿几个挤在一处,皆焦急的往堂屋里张望着,见玉格出来,正要问她,玉格把茶叶交给大姐儿让她泡茶,看着六姐儿的红眼眶,拉过她小声交待了几句。
不大会儿,茶水泡好,六姐儿端着托盘跟在玉格身后进了堂屋。
屋子里还是那些话来回拉扯着,听了许久,玉格也听明白了,其实把利息换成定数不是不能谈,而是商人逐利,他在试探他们家的价格底限。
一是他回去好交待,二是他自己也要好处。
这时,玉格不得不庆幸,还好小舅舅过来了,否则以阿玛的性子,一早就会直接抛出底牌,然后被人家步步紧逼,一退再退。
玉格给两个客人上茶,六姐儿给陈威和多尔济上茶,屋子里短暂的安静下来。
突然,六姐儿短促的尖叫一声,原来她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正好洒到多尔济身上。
这可是刚泡的热茶,多尔济一下子跳了起来,陈威也忙站起来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多尔济抖了抖衣袍,摇头道:“没事,都洒在衣服上了。”
陈威重又坐了回去,对多尔济道:“你先去换件衣服。”
又转头看向六姐儿,正要训斥两句,先看到了她泛红的眼眶。
陈威不喜的皱起眉头,粗声粗气的教训道:“哭什么!下次小心些就是了,一点满人姑娘的模样都没有!”
家里都是温柔好性儿的人,六姐儿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身子应声一颤。
多尔济撩着袍子,看看陈威,又看看六姐儿,尴尬又为难的不知道怎么劝。
玉格走过来道:“阿玛先去换衣裳吧。”
说完,把六姐儿拉到一边,先笑着给小舅舅和两个客人赔了罪,轻声安慰六姐儿道:“别怕,小舅舅是在教导咱们呢,爱深才责切。”
连账房微微有些讶异的看了玉格一眼。
玉格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六姐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成串的往下滚。
陈威心里正烦躁着,六姐儿和玉格算是一头撞到了火山上。
“哭什么!”陈威暴喝一声,几乎能把房顶掀翻。
六姐儿的嘴唇抖得咬不住,干脆闭着眼张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玉格也慌乱起来,手忙脚乱的找话安抚道:“别哭了,哭什么,咱们昨儿得了贵人的赏钱,今儿又和佐领府上定了笔大买卖,应该高兴才是。”
连账房原本极认真转着茶杯研究茶水的动作顿住。
陈威是个粗中有细的人,闻言,顾不上管六姐儿,只看着玉格问道:“什么赏?哪个贵人给的赏?你们和佐领府上做了什么买卖?细说来我听听。”
“是。”玉格作了揖回话,六姐儿的哭声渐次弱了下来。
“我和几个姐姐做了样小吃食在卖,就是昨儿给您送的炸牛乳,打了个招牌叫满人炸牛乳,卖五文钱一块,昨儿冬至,我们到正阳门外大街去瞧热闹,运气极好,看到了皇上的御驾,许是侥幸沾了皇上去祭天的一点儿福气,这之后真是喜事连连。”
陈威心里跳出个不大可能,但又叫他激动不已的猜想,竟是屏息凝神的听玉格说话。
“皇上的御驾刚过,不大会,就有一个骑着马的官兵来买了一百块炸牛乳,给了咱们二两银子,这之后买卖就更热闹了,我们沿街刚走到正阳门里头,没多久,就有许许多多的官老爷过来,你几十块他几十块的,不大会就卖的干干净净。”
玉格为自己的市侩羞怯的笑了笑。
“就这还没完,我们卖完回家,佐领大人府上竟然也送了二两银子的赏银过来,让咱们今儿给他们送些炸牛乳过去,我们今儿给他们送去了,佐领大人府上的管事吩咐我,叫我从明儿起,到正月底,每五日给他们府上送二百块炸牛乳过去,这就是咱们今儿定了的大买卖。”
小孩子叙事就是这样平铺直叙,没有什么修辞,但却足够真实。
因为小孩子看不到也想不到太多,只能按着时间线一件一件说下来。
大人就不一样了,这一桩桩一件件串到一起……
陈威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前倾,直直的看着玉格问道:“前头问你们买炸牛乳的那个官兵,有什么特别处没有?”
玉格苦恼的皱眉想了想,似乎不明白小舅舅为什么不问那么多大人,偏偏问一个小官兵。
玉格皱着眉头想了好大一会才道:“他话挺多的,问我叫什么,是哪旗的人,又问我一个满人为什么出来做买卖?”
“你怎么回的?”这话是连账房问的,声音有些发紧。
玉格转过身子看向他,温顺礼貌的回道:“我说其实皇上对咱们满人特别好,入关的时候就分土地分房子,如今逢年过节也给赏赐,只是、”
“只是什么?”连账房身子微微前倾,整个面容表情尽数绷紧。
玉格腼腆的笑了笑,回道:“只是祖上不善经营欠了些债,我不忍阿玛额娘操劳,所以出来做买卖,只盼他们能轻松几分,那官兵就夸我是个有孝心的,以后会有大福气。”
连账房的脸色放松下来,看着玉格,细思量着她说的这些话。
这个孩子明显是把这当成了普通的夸奖,脸上不好意思的笑着。
可真是普通吗?这一切也太巧了。
大福气……皇上可是个爱体察民情的皇上……
当官的个个都有七窍心,尤其是世袭佐领,这样的人家最有底蕴。
可这也太巧了,连账房心里摇摆不定。
陈威听罢,脸上的笑意抑制不住,大力拍着玉格的肩膀,“你阿玛是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事他也不说。”
玉格被他拍得几乎站不住。
连账房心里也生出些怀疑,是啊,这事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不对劲,那多尔济大小也是个当官的,就一点不对也没发现?
玉格微微歪头奇怪道:“这、重要吗?”
陈威想起自己姐夫那性子,脸上的笑意一顿,一口气噎在喉咙,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账房也想到了多尔济的为人,想了又想,到底不敢冒险贪心,笑着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说完又看着陈威,笑着道:“这样孝顺的孩子真是难得,这样吧,咱们折中一下,这账就算作四千二百两,如此,我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陈威的底线是四千五百两,闻言爽快点头,“好。”
连账房又道:“只是每月还二两银子,实在是拖得太久。”
玉格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道:“要还一百七十五年。”
连账房看了她一眼,暗暗算了算,还真是一百七十五年,心里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恍然。
只是,还是想再试一试。
陈威道:“那连账房的意思是?”
这时,多尔济也换好了衣服出来,紧张的看着他。
连账房捋了捋自己的羊须胡,笑道:“贵府公子是个聪明有福气的,将来必定出息,这账最多二三十年,也就还清了。”
二三十年,那一个月得还多少?
陈威皱眉道:“连账房,孩子再有福气,如今也还小呢。”
连账房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一个月还十两银子,正好三十五年。”
十两银子?多尔济嘴唇嗫嚅半天没说出话,求援的看向陈威。
陈威皱着眉头看向玉格。
这钱确实太多了些,可她既然有那样的际遇,也未必……
玉格见小舅舅看向自己,小声的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可以。”
“玉格!”多尔济讶然出声。
玉格小声解释道:“我们今儿和佐领大人府上谈好了十五两银子的买卖呢,我们的炸牛乳也卖得挺好的,回回出去都卖完了。”
多尔济也拿不准主意了。
陈威重重点头道:“行,就四千二百两,每月还十两。”
玉格眉目间有些自己的意见被采纳的激动,看着连账房道:“要我画押吗?”
连账房眉头微动,极慈眉善目的笑着点了点头。
玉格心里一松,连账房又笑道:“不过不急,这事毕竟也不是小事,得往上头禀告一声,等月底交银子的时候再写不迟。”
玉格掩下心底的失望,笑着看连账房提出告辞,和多尔济和陈威一起把连账房两人送到门外。
事情落定,多尔济回屋坐下,呆怔怔出神。
大姐儿进来给多尔济和陈威重新换了热茶,陈氏也从东梢间里出来,看着玉格发愁道:“一个月十两银子,玉格,这可怎么还?”
玉格笑道:“还和咱们从前说的一样,阿玛还一两,剩下的我还。”
陈威闻言,笑着点头,“不错,这才像个男人样儿!”
“二姐你放心,玉格入了贵人的眼,有佐领大人照顾着,还怕什么?”
说着,又把玉格的肩膀拍矮了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