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在陈氏等亲人和金掌柜等友人走后,第三拨来探监的是刚分别不久的八十几个。
同样系着黄带子的常旺,额头上贴着膏药,见着玉格便竖着大拇指咂舌道:“你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玉格苦笑着摊了摊手道:“不过是被人欺到了份上,不得已而已。”
“啧。”常旺咂舌摇头,觉得玉格实在谦虚了。
八十道:“这也得是硬骨头的人才敢这样做,换个骨头软的,不说肯不肯替家里人出这个头,就是肯,也未必敢下这样的狠手。”
八十说着眯了眯眼,很是赞同玉格的做法,“对于这样读了几本书的无赖,就得这样打到他怕了,往后才能断得干净。”
三个红带子摸了摸鼻子,彼此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自在。
从前他们觉得玉格脾气好,又只是个普通旗人,要不是看她银子多,常招待着哥几个吃喝,又有两个黄带子朋友,他们是不屑和她称兄道弟的。
就算看在银子和黄带子的份上,可有时脾气上来了,也有管不住嘴的时候,说话间便少了两分客气,也带出些居高临下的傲慢来,如今瞧来,这位不是面捏的人,也不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的,是真把自己几个当兄弟,自己几个往后也得客气些。
常旺道:“我们来前已经打听过了,那启科齐的两条腿,左边一条还好,只是青紫的厉害,右边那条就厉害了。”
常旺说着笑了一声,“还真被你打折了。”
玉格笑道:“不说那糟心的玩意儿了,说咱们几个吧,原先还说明儿请你们喝酒,可偏又遇着了这样的事。”
“今儿这事,我估摸明儿我得挨一顿鞭子,再养几日伤吧,紧接着又是我们红福记和鑫顺阁、广聚酒楼一起办的端午节活动,再往后一日,我们家六姐儿要进宫选秀,所以,这酒也只能往后延一延再喝了,就初七吧,大家有空闲没有?”
常旺嘿嘿笑道:“你约咱们,咱们就是没空也得寻出空儿来。”
八十道:“你这样故意打折人腿的,大约要挨二十鞭子。”
常旺别开脸笑了一声,八十瞥向他,常旺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哈咳,我就是想说你如今也通半本刑律了,哈咳,哈哈哈哈。”
常旺说到后头还是没忍住,拍着腿大笑起来。
三个红带子也是强忍着笑意,最后噗嗤出声。
八十瞪了他们一眼,接着对玉格道:“你这个身板挨下来,别说养几日,养一个月都好不了,你记得让人提前打点一遍。”
玉格笑着点点头,“多谢你关心,金掌柜他们有些路子,已经去帮我打点了。”
几人说了一阵子闲话,临走时,八十落在最后头,面无表情的递给玉格一贴膏药。
玉格笑着谢过。
目送他们走远,玉格开始坐下吃陈氏她们送来的吃食,她这一日还真没好好吃顿饭,牢里头别的都好,就是伙食实在叫人难过。
玉格吃过饭,躺在草堆铺成的床上小憩,悠悠闲闲的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正觉得无比惬意时,外头锁链声响起,她这处又有了访客。
玉格睁开眼,意外的瞧见来的竟是佟佳玉柱,忙起身道:“爷怎么过来了?”
佟佳玉柱贵人踏贱地,走两步便要皱着眉头瞧瞧脚下左右,福长和福远两个跟在后头,手里还拿着一个食盒,竟真正是来探监的样子。
玉格的心思飞快的转开,佟佳玉柱要她办什么事儿,还是那李四儿有什么吩咐,什么样的事儿值得佟佳玉柱这样礼贤下士?自己除了银子还有哪一处是他们用得着的?人脉他们比自己只有多的,难道是六姐儿?可六姐儿一直涂着掺着姜粉的粉英呢。
玉格的心思飞出了十万八千里,终于,佟佳玉柱走到栅栏前站定,笑着瞧着玉格,像是看什么稀奇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爷就是听说你昨儿进了宗人府,今儿又进了顺天府,实在是稀奇,就过来瞧瞧。”
还真是来瞧热闹的,玉格放下心来,苦笑道:“爷就别嘲笑玉格了,正害怕着呢,明儿还有一顿鞭子呢。”
佟佳玉柱笑着高高挑起眉头,“这几日不见你,你就在忙这个?把自己忙到了这里头?”
玉格苦笑着点点头,“我一个男人再怎么样,就是被关个十年八年,被流放个几千里,有爷在,也总能慢慢起来,可我四姐,一个女人,嫁错人,这一辈子可就真毁了。”
佟佳玉柱的眸光动了动,神色有些疏离淡漠起来,玉格敛眉笑道:“其实吧,悄悄和爷说件事儿,我四姐的孩子本就保不住,所以我才让她回了库雅喇家去。”
佟佳玉柱意外的睁大眼,嘴角勾起笑,脑袋往栅栏处凑近了些,“怎么说?你这是故意整治那谁,嘿嘿,他怎么惹你了?往日倒瞧不出,你小子这肚子里竟有些坏水,嘿,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玉格自动略过他最后一句话,笑着回道:“他哪里惹得到我,只是他让我四姐不高兴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瞧着我四姐,我四姐不高兴,我就不高兴,自然要想法子收拾他。”
佟佳玉柱的眼睛缓缓瞪大,笑着用折扇敲了敲玉格的肩头,“嘿,你这脾气对爷的胃口,爷也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明儿的鞭子你放心,一会儿爷让人交待一句。”
玉格忙笑着打了个千,“多谢爷。”
“免了,”佟佳玉柱笑着伸出折扇拦住她,“还有一件事儿,等你出来爷再和你细说。”
见玉格面上有些紧张,佟佳玉柱笑了一声道:“你放心,是好事儿,你这胆儿真是,这一下怎么又怂了回去。”
玉格笑着不以为耻,“那是对着爷,爷又不是别人。”
“呵,”佟佳玉柱笑了一声,倒没再说别的,只是让福远把提盒给她,道:“行了,爷走了,爷等你出来说话。”
玉格笑着接过提盒,又道:“爷,那个鞭子的事儿?”
佟佳玉柱笑道:“放心,爷记着呢。”
玉格又笑着道:“不知是哪一位菩萨把信儿传给爷的,爷和我说一声,等我出去了得好好谢谢他。”
佟佳玉柱哈哈笑道:“你自己家的菩萨,你五姐到我们府上送端午节新品的时候求了爷的额娘,爷的额娘听说了这事,也稀奇着,就叫爷来瞧一眼。”
原来如此,玉格放心下来,笑着道:“那等我出去了,得给夫人好好想一个新鲜花样的指甲才行。”
佟佳玉柱笑着随意的点点头,一摆手走了。
瞧着佟佳玉柱走远,玉格透过墙上的小窗口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这回总该没人过来了吧。
瞧完又低头瞧了瞧这隔着栅栏根本没办法提进来的食盒,叹了口气,只好蹲下身子,把食盒放到地上,再一样一样的把里头的东西取进来。
从前做社畜的时候觉得累,觉得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可这会儿,这里的节奏倒是慢了,可这份心累,唉,真是没法子说,也无处可说。
外头,虽然玉格是又进了一回牢,不过陈氏都来瞧过了,也说了话,心里就要镇定许多,只是难免还是要忧心发愁,毕竟这坐牢的名声、唉,陈氏抹着眼泪叹气,“玉格小时候那样懂事的,怎么如今这脾气变成这样。”
“他也说了那什么谋杀的事,没有确切的人证物证,万一就不是呢,他硬压着启科齐和四姐儿义绝,四姐儿往后怎么办?有这么个弟弟,往后谁敢娶她?”
说到这一处,陈氏突然提起心来,“五姐儿那边不会?”
多尔济摇头道:“你想什么呢,那南山不说和咱们玉格,就是和五姐儿那都是打小的交情。”
陈氏放心下这个,又担心起那个,“那六姐儿?”
多尔济道:“我眼瞅着那东海对咱们六姐儿、也是打小的情分,不过六姐儿还没经了选秀,所以玉格把六姐儿的心思引开了,就怕有个万一,岂不是苦了两个孩子,不过,若六姐儿没有中选,应该就、也就正好了。”
“好了,睡吧。”多尔济觉得陈氏总该放下心了。
可陈氏哭得更伤心了,“她们两个是好了,可是四姐儿呢,四姐儿往后怎么办?还有玉格呢,玉格可还没说亲呢。”
多尔济叹了口气,也不劝了,自个儿转了身闭眼睡觉,由着她哭吧,苦累了也就好了。
二姐儿家里,和陈氏同样性情的二姐儿也正心里难受。
她成亲五年了,生了两个女儿,眼瞧着弟妹们一个个进门,又一个个生下儿子,心里别提多煎熬,便极力撑着更贤惠懂事些,好让婆婆喜欢她,弟妹们也敬重她,可是背地里,瞧着两个女儿心里还是难过。
郭胜一进屋,便瞧见二姐儿在收拾大妞小时候的旧衣裳,奇怪道:“你收拾这些做什么?”
二姐儿道:“三弟妹的孩子穿了刚做的新衣裳,身上不舒服,男孩子脾气大,身上不舒服了就一直哭,所以三弟妹让我给她些大妞从前的旧衣服,小孩么,也不分什么男女。”
郭胜眯眼道:“你把大妞的旧衣裳给她,那咱们二妞穿什么?”
二姐儿嘴唇动了动,怯怯的低下头不说话。
郭胜想要生气,又深吸一口气压了回去,“你是她们长嫂,不是她们的娘,不用管她们吃喝,大妞二妞是咱们的孩子,你、我、呼,咱们旗人的女儿都是家里的姑奶奶,往后说不定就有什么造化,你也是旗人,不是那些裹小脚的汉人女子,你这脑子里怎么也像是有裹脚布一样?”
郭胜说着还是忍不住声音大起来。
看着二姐儿神情怯弱的闷不吭声,郭胜心头的火又升了起来,只是瞧着干净整洁的房间,瞧着自己的一应东西,她都打理得清清楚楚,又慢慢把火压了下去。
“你、算了,睡吧。”
各家都有各家的烦恼,人长大了,认识的、牵挂的人多了,烦恼也成倍的多了起来,有的是庸人自寻烦恼,也有担心别人而为人烦恼。
所以,能只瞧当下,能有一段时日能暂时抛却所有人事物,万事不管,实在叫人身心放松,心情平静愉悦。
次日,玉格挨了一顿需要养个十天半月的鞭子后,便迎来了这样的时光。
“痛不痛啊?”陈氏两只眼睛通红,想碰又不敢碰。
玉格笑着点头,“痛极了,所以端午节的事,就要麻烦三姐和五姐儿了,我是帮不上忙了,得静养。”
五姐儿领着百草堂的老大夫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往常她们都是要说闹几句的,可这会儿谁也没心思说笑。
老大夫让玉格脱衣服,玉格看向张满仓,张满仓忙请着一大屋子的人退出去,自己也到了外头,少爷的规矩多,极讲男女大防,从在书上看了什么断袖之后,也极讲男男大防。
张满仓替自家少爷守在房门前。
玉格对老大夫颔首道:“麻烦了。”
而后背过身,解下衣服,趴到床上。
还好伤都在背上,还好有玉,还好在大夫面前不分男女,只是真是……痛啊。
玉格生生疼晕了过去,老大夫上完药,便给她搭了一层薄被,嘱咐陈氏和张满仓几个,“他睡着了就让他睡,睡着了也能少受些疼,只是等他醒了,千万记得别让他抓挠……”
老大夫嘱咐了一大堆话,玉格一概不知,等她醒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玉格有些口渴,正要起身,被子一扯动,便见黑暗里有个身影动了动,是张满仓。
“少爷,你醒啦?”张满仓揉了揉眼睛,忙问道:“少爷你痛不痛?要吃的还是要喝的?要不要恭桶?”
黑暗中,玉格又默默趴了回去,道:“给我倒杯水来吧。”
张满仓忙点了灯去倒水,玉格拒绝了张满仓打算喂水的动作,自己慢慢喝了,道:“我只是伤了,又不是瘫了,你不用守在我屋子里。”
“那可不行,”张满仓头一回这样毫不犹豫的违背玉格的吩咐,“少爷,您的身子要紧,夫人和姑娘们都交待了,让我片刻不离的守着您。”
玉格道:“那也不用你,你自己都毛手毛脚的,让你娘过来照顾我一段时日吧。”
这回张满仓没再反驳,干脆的答应下来。
玉格又问:“我额娘和三姐儿她们回去了吗?”
张满仓道:“都住在隔壁四姑娘院子里呢,方便明儿过来看少爷。”
玉格伸手在眼前挡了挡,张满仓忙把灯灭了,黑暗里,玉格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慢悠悠的道:“她们来看我,既不能替我疼,又不能让我好得更快,她们瞧了要伤心,我还要打起精神来安慰她们,她们来看了我,别的亲戚不论是不是真的担心我,碍于情面,也要来看望我,这看望来看望去,我是在家养病呢,还是在家应酬呢?”
张满仓张了张嘴,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听少爷这么说,又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自己也迷糊了。
玉格闭上眼睛,道:“明儿就和她们说,谁也不用来看我,伤得不重,静养一段时日就好了,这段时日里除了大夫和桂花婶,还有你之外,我谁也不见,她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不用。”
张满仓点头应下,只还是坚持守完这一晚,等明儿他娘过来了,他在自己回房睡。
终于,第二天起,玉格人在闹市,却过起了一段难得的久违的悠闲的田园生活,除了背上结痂的伤口有些刺痒外,别的一切都好。
陈氏等人虽如玉格所言,不过来打扰她,不过她们的关心都化成了各式各样的补汤,流水般的送进玉格的院子,然后再从张满仓嘴里打听玉格每日怎么样,吃得好不好。
张满仓一日三餐都要被问得口干舌燥,这下子,心里头原本对少爷养病论的迷糊疑惑全没了,只觉得少爷说得再对不过。
玉格自己在院子里岁月静好,但外头却不是风平浪静的。
小舅子打折姐夫的腿,强压着姐夫和姐姐义绝,这行为还是惊世骇俗了些,挑战了很多人的底线,所以外头,那些半熟不熟的住在附近几条胡同的人,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就没停过,民间的消息传播嘛,难免越传越夸张离谱,而大姐儿几个也难免受到影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头一个受到影响的是五姐儿。
“南山家要退婚?”六姐儿先是不敢置信,而后就是勃然大怒,恨不能冲到南山家里,学着玉格的样子打断他的腿。
“六姐儿!”五姐儿拉住她,“你要去做什么?打上门去?那不是让流言越传越凶,让大家更加信以为真吗?”
“那怎么办?”六姐儿流着眼泪问道。
陈氏也觉得天崩地裂,她担心的事还是成了真,老爷还说她是瞎担心,可如今瞧瞧,这不果真来退婚来了?
陈氏道:“这事儿得赶紧和玉格说。”
五姐儿点头,沉稳的道:“是得说,不过不着急,等玉格伤好了再说。我又不是非得嫁给这一家,这样的随便轻信他人言的人家,能在嫁过去之前看清楚,是我走运才是。”
六姐儿愣愣的点了点头,五姐这话说得好像玉格说的。
陈氏瞧着六姐儿愣愣的点头,瞧瞧五姐儿又瞧瞧六姐儿,垂下眼帘,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幸福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玉格只觉得养伤的这段时间,她还没来得及和桂花婶一起学会用两片粽叶裹出棱角分明的粽子来就结束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六姐儿回棺材胡同准备参加明儿的选秀,玉格也开始盘算节礼,和节后各处的应酬交际。
白天的活动办完,傍晚五姐儿一边和玉格对着往年的旧例和记的礼单,一边轻描淡写的说了自己被退婚的事。
玉格动作顿住,看五姐儿一脸平静,还以为她是说笑,但是,五姐儿不是会拿这些事情玩笑的人,“你是怎么想的?”
五姐儿把自己那日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又道:“东海人还是很不错的,明明不关他的事,还特意上门来道歉赔罪,只是可惜撞到了六姐儿正心气不顺,拿扫帚把他打了出去。”
玉格从听了五姐儿的话,脸上就是笑着的,五姐儿说着也笑了起来,“第二日,他特特去什刹海那边摘了新鲜的莲子过来,六姐儿也给他扔了出去,东海脾气是真好,对于旁人,只要认准了是自己不对,就任打任骂,没有一句怨言;可对于六姐儿,只要六姐儿不高兴了,那他就没有对的。”
“就这么连着送了七·八日的吃食,赔了七·八日的礼,今儿早上六姐儿回棺材胡同的时候,才勉强给了他一个好脸。”
玉格笑道:“没骂他了?”
五姐儿笑着点点头,“六姐儿板着脸不骂人,就是好脸了。”
五月初六,三姐儿主持发了红福记和花园各雇工的节礼,玉格和五姐儿一起把各处的节礼送到。
五月初七,玉格跑了一趟隆科多府上,不巧佟佳玉柱已经进宫当差,不在府里,于是玉格心情还算不错的定好酒席,请八十和常旺他们过来吃席。
下午,玉格带着极轻的酒气,拿着一包荷叶回家,笑着对五姐儿道:“六姐儿还没回来?看来她还生着我不让她看我的气。”
玉格说着笑着举起手里的荷叶包,“还好我早有准备,这是烤肉季的季师傅亲手烤的羊肉,我特意给你们带了一份回来。”
五姐儿笑道:“先放着吧,我要是不等她,自己先吃了,她回来该连我也气上了。”
玉格深以为然的笑着点点头。
然而,两人直等到暮色四合,也没有等到六姐儿回来,事情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