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儿只流着眼泪没有说话,玉格也只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也不说话。
“额娘,”二姐儿七岁的大女儿哒哒的跑过来拉住二姐儿的衣角,有些担心的看着她。
二姐儿连忙抹了眼泪,但她的红眼眶就是瞎子也能瞧出来她刚哭过。
“大妞,额娘没事儿。”
大妞看看自个儿额娘,又看看玉格,她不理解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带着些怯怯的喊了一声,“舅舅。”
玉格微微笑着点点头,“没事儿,你去玩吧。”
她们站在院子里东厢旁边的阴影处,堂屋里不好瞧见,但满院子跑着玩的孩子们只要留心就能瞧见她们。
大妞迟疑的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开,二姐儿却一手抱住她,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在她身上汲取生存的支撑力,而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
玉格的眸色稍稍转冷。
二姐儿却无所觉,她抬头看着她,终于开口,“玉格,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大妞、二妞、三妞她们都是你的亲侄女,你就算再不喜欢我,我求求你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不要、不要、”
“不要怎么?”玉格觉得有些好笑,她这话说得好像大妞她们都是她的孩子一样。
二姐儿背过身擦了擦眼泪,极其委屈的哽咽道:“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把我当成陌生人一样,咱们是亲姐弟,我有什么不是,你直说就是。”
“嗯,”玉格没什么温度的笑着嗯了一声,“二姐想要我做什么,也直说就是。”
二姐儿半张着嘴看着她,整个被噎住而呆住。
玉格只笑看着她,等她慢慢反应过来。
然而二姐儿的反射弧无比长,最后是大妞忍不住抬起头拉了拉她的袖口,舅舅都让额娘自个儿说了,额娘怎么还不说呀。
玉格上前两步把大妞从二姐儿的怀里放出来,笑道:“好了,你去玩吧,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你在这处你额娘不好说话。”
“嗯,”大妞点点头,又抬头瞧了木愣愣的额娘一眼,又看了看笑容温柔可亲的舅舅,放心的冲着玩拨浪鼓和踢毽子的妹妹们小跑过去。
玉格看着她走远,慢慢直起身子。
二姐儿已经反应了过来,却又是一副低头抿唇不说话的模样。
天气热得很,她们虽然站在阴影处,可暑气也闷热得叫人难受,玉格不想和她这么天荒地老的站下去,直言道:“二姐总这么不说话,是要我猜?”
二姐儿咬着唇不语,玉格接着道:“我猜错了,二姐会说不是,我猜对了,二姐还是会说不是,二姐,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法子在外头小心翼翼的打叠起十万分谨慎,回到家,还要还来猜家里头的人在想什么,我很累。”
二姐儿红着眼睛,想说不是,又连忙咽下去,嘴唇抖得咬不住。
玉格接着道:“二姐是想,不管二姐想不想要,我都硬给硬做,还要恰好做到二姐的心窝处,但这太难了,也太、自私了。”
二姐儿身子一颤,眼泪大颗落了下来。
玉格微垂着眼睫,接着道:“若是我做的给的,恰好是二姐想要的,那自然好,若不是,二姐心里会不舒服,会存下心思,偏还是不会说,并且只当时是好的还不行,还得一直好,不能比别人的不好,若不然,那就还是我的不好。”
玉格说着笑了一声,“二姐的心思、二姐若非要我猜,那我就来猜一猜。”
二姐儿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慌,想说不是,但‘不是’这两个字就好像是被什么封印了一般,她怎么张嘴都吐不出来这两个字。
“其实我也想了很久,”玉格自问自答般慢声道:“二姐大约是觉得我偏心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五姐儿的嫁妆?”玉格说完摇了摇头,“应该是更早。”
“四姐和离之事?”玉格又摇了摇头,“这事儿可没什么好羡慕的。”
玉格瞧着二姐儿道:“所以是三姐和四姐的亲事?”
二姐儿的心猛的一跳,脸色霎时白了。
玉格点点头,“看来我猜对了。”
“既然这是二姐的心事,那我就和二姐解释一下,三姐四姐的婚事,是因为我帮鄂尔泰鄂大人出了个主意,鄂大人大约觉得往后可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想先施个恩在那儿。”
“施恩么,二姐也知道,以上对下的事情,人家难道还要费多大的心思来打听咱们家什么情况、需要什么?正好那一年是选秀之年,正好三姐和四姐的名字报了上去,又正好落了选,人家就随手指了两门亲事。”
“那些日子,我日日担心,鄂大人给三姐四姐指的人家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毕竟那时是咱们高嫁,人家愿意低娶,必然有低娶的缘故。”
玉格的笑容平常,二姐儿却听得瞧得心中酸涩,这些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她说的这些。
那一年她才多大,才不过九岁,才九岁她就要操心担心那么多事。
二姐儿的眼泪滚滚落下,头一回不是为了自个儿的委屈,而是心疼那时的玉格。
“就这样,”玉格笑着摊了摊手,“我也不知二姐竟然从那时就存了心结,二姐要是当时就直说了,我给二姐解释了也就是了,倒不想竟让二姐惦念了这么些年。”
二姐儿抖着唇,又羞又愧,泪如雨下。
玉格瞧着她的脸色,接着道:“这人存了心事,再看别的事儿就容易看偏,二姐这心结这么些年下来,大约也不止那一件了,我也不知我猜得对不对,我就一件一件往下说吧,但愿从今往后,二姐能稍微放开些心肠。”
玉格移开视线,目光落到灶房门外的水井边上。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所以还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二姐儿小时候是怎么如珠如宝的待她对她护着她。
六七岁的二姐儿日日不错目的看着她,喂她吃饭,帮她洗衣裳,七·八岁的二姐儿跟在她身后护着她学走路,有一回她在院子里没站稳,差点磕到井沿上,二姐儿整个人扑到她前头以身做肉垫,差点儿没跌到水井里去。
呼,玉格轻轻呼了口气,原本的怒意化作一团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盘旋在胸,堵塞在喉。
“玉格,”二姐儿哭着摇头,示意她不用再说,她知道了,是她错了。
“还是一回都说清楚吧,你这会儿是情绪上头,所以觉得不重要,但疙瘩就是疙瘩,不解开了,等回想起来还是会意难平。”玉格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开。
“再后来,大约是因为买卖的缘故,大姐面包糠生意,不仅不用抛头露面,一应的买家还有鄂大人府上的供应都是咱们谈好了的,而三姐干脆就是掌柜了,出入的都是高官贵人的府邸,四姐去学了画画,和秀才娘子坐在一起,清清贵贵干干净净,只有你一个,在外头抛头露面、日晒风吹的摆摊。”
玉格侧头看向二姐儿。
二姐儿难堪的避开她的视线。
玉格又转头看向院中自在玩闹的孩子们,“其实那时候咱们的银钱很紧张,只是面儿上瞧着有了几分光鲜,做买卖本来就是有风险的事,自然才要分成几处才心安,再说,摆摊卖吃食虽只是小手艺小生意,可未必就不能做大、”
玉格说到此处一顿,二姐儿还真不可能做大,唉,“就算不能做大,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你自个儿能挣钱,就不会不好到哪里去。”
“再说三姐,三姐说着是掌柜,说着往来的都是体面的人家,好像风光得很,可那时候咱们什么身份,三姐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个仆妇罢了,被人指着脸骂,还要恭敬的笑着赔罪,二姐你扪心自问,你成吗?三姐一手把红福记拉扯起来,她怎么就不配红福记的一成股子呢?”
二姐儿愕然的微张着嘴,脸上淌着泪,微微后退半步,不住的摇头。
仆妇?不,她没有想到,她以为……
玉格接着道:“再说四姐,四姐想学画画,是她自个儿说的,我也问过你们,是你们自个儿没什么想学的,四姐学了画后,为红福记花了多少心思,又画了多少图,我且不说,只美甲一样,她是直面那些个夫人小姐的。”
“六姐儿和我说过,有一回一个小姐对做的指甲不满意,直接一盏茶泼到了四姐的脸上,那是新倒的热茶。”
二姐儿生生打了个寒颤。
玉格闭了闭眼,接着道:“这是六姐儿看见的,可在咱们没见到的地方,四姐不知受过多少委屈,二姐,红福记美甲的股子,也是四姐应得的。”
二姐儿死死的咬着唇忍着泪,羞愧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叫她觉得哭她都不配哭了。
玉格轻叹了一声,“再说五姐儿,二姐,不说五姐儿因我而被退婚的事儿,就说她在三姐四姐出嫁后,一手接过红福记,她就配有红福记的股子。”
“当然,”玉格转头看向二姐儿,“我承认,我私心里是更偏向四姐和五姐儿,不过不是因为她们被和离被退婚,而是和她们待在一处,她们让我很放松。”
“二姐,不是说人一定要有用处才能怎样,但一味的只会依附索取,会叫人疲惫,人会自然而来的想要亲近让自个儿轻松愉快的人事物,而疏远叫自个儿疲惫的人事物,这也是人之常情。”
“最后还有一件,”玉格看着早已羞愧难当,心生悔意,又眼含恐惧的二姐儿,缓了一缓,道:“我没有说咱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我只是想把事情都和你说明白,盼望你以后自个儿能活得明白些。”
二姐儿心中稍定,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点点头。
玉格接着道:“西红柿酱,那西红柿是四姐某一日从花市上带回来的,依着我的规矩,这西红柿酱原本该给四姐做陪嫁,但我那时、”
“我觉出你不喜欢摆摊,我想着面包糠和薯条到底有不同,虽说市面上都有做同样的买卖的,但大姐那处的买家是我们都在联络好了的,而你的,却得自个儿去外头叫卖,所以我在那年的端午节上借着红福记的活动推出了西红柿酱,还和广聚酒楼谈好的供应,我想着如此你大约就不会觉得自个儿的陪嫁是最不好的。”
二姐儿垂着头抹泪,玉格的这些苦心,她不说,她就真的一点儿没觉出来,自个儿还一直以为自个儿被薄待了,其实是她自私,是她一直在索取,才把玉格推远了。
玉格接着道:“你的心结,我就想到了这些,别的还有没有我一时也想不到了。”
二姐儿忙含泪摇头,“没有,没有了。”
玉格点点头,又道:“那我再说说你担心的事,你放心,无论如何,只要我还在一日,他就不敢休了你。”
二姐的眼泪夺眶而出,从连生三个女儿后一直担心的事儿,从年初二后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的事儿,玉格只一句话,就叫她的心安稳了下来,这就是娘家,玉格就是娘家啊。
“至于儿子的事儿,”玉格道:“我一不觉得女儿有哪里不好,二也没法子让二姐一定生个儿子出来,我并不觉得二姐对不起他,二姐要非要觉得自个儿欠他,那二姐自对他好些就是了,但将心比心,大姐也要替大妞她们三个想想。”
“至于二姐夫的前程,二姐,我站在朝堂之上,就已经是姐夫、是表哥,是所有同我有亲戚关系、有姻亲关系的人的前程了。”
因为有一个词叫做靠山,别人看着她,就会对她的亲戚多照顾几分。
和二姐儿谈完后,玉格留她在原地缓和情绪,自个儿回了堂屋里头,她若能悟,她还是会把她当作亲姐姐照顾,但若还是不能悟,那、也没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