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001

元启三年，初冬。

天儿转冷，不知何时，空气里带上寒意，富人家早就添了炭盆，日子过得舒适得体，贫民百姓却没有这般好运，只能多往身上套几件破衣服，勉强抵挡刺骨寒风。

这日鸡刚打鸣，城东的商贩们便起了床，一个个冻的缩脖畏首，顾不得吃饭，将所卖的吃食准备好，趁早推车往城北而去。

初时只有一两个人影，渐渐的，越来越多，等到太阳完全露头，竟是有十几个单轮车出现在道路上，他们一路来到国子监院前，各自找处空地将摊子支起来，搓着手静静等待。

当然他们也不是白等着，三两个聚一起小声唠嗑。先是抱怨天气越来越冷，手都张不开，然后便聊到他们来这里的事情——

“早就听说国子监饭堂年年赔本，快要干不下去，可没想到饭堂的厨子敢用烂菜烂叶充当好料，这下好了，几十个学子上吐下泻，祭酒震怒，直接将厨子送了官！”

“我听说这里面好像还有大人物呢。”

“唏！真的？国子监饭堂出了名的猪都不吃，有闲钱的学子都不爱去，怎么还有大人物去那吃饭？”

“谁知道呢，估计嫌命太长，”小商贩撇撇嘴，忽然他目光一闪，朝着旁边挤眉眨眼，“哎，快看，又来了。”

闻言，几人的目光顺着移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走过来一人，那是一名女子，约十七八的年纪，身高七尺有余，大眼琼鼻，鹅蛋脸，皮肤白皙透亮，嫩的恨不得能掐出水来，头发扎成两个团髻，代表着尚未嫁人。

若看脸，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然而她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大，身上穿的也非绫罗绸缎，而是破布做的棉衣，和时下百姓爱穿耐脏的黑篮色不同，她那一身是已经发黄的白——除非特别贫困的人家，否则根本没人买这种料子。

有相熟的人便道：“那是前些日子王才捡回来的店丫头！”

听到那个人名，众人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有几个心善的，甚至对那女子报以可怜的目光。

哎，可惜了。

蔺荷倒不知道他人想法。

自从穿越到落后的古代，她从一开始的慌乱无措到现在逐渐接受事实，也不过短短两月时间。

别人都是经历各种倒霉事才会穿越，到她却这儿是真真实实睡梦中穿越，而且是身穿。没身份没住处，莫名成为流民，最后找了一家小酒楼当店丫头，前日才刚刚办下户籍，攒了许久的钱却是见了空，于是听说国子监出事后，她立刻说服掌柜娘子来摆摊。

掌柜不愿放她，掌柜娘子却是恨不得她立马消失，也是如此，她才得以从一品楼出来。

至于女子不应抛头露面……

她又不是老古董，更何况，她不打算在古代结婚生子，女子名声之类的，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困扰。

蔺荷力量小，挎了两个竹篮，里面放着几十张饼子和一个密封的大黑罐。

饼子是面饼，就是烙的时辰是昨儿晚上，放一夜后，早就冻的冰凉干硬。

所以她今天特意和掌柜夫人要了一个铁炉来。

好的铁炉自然不会给她用，这个是仓库里的破烂货，炉肚子腐蚀了一半，即便如此，那女人还是刁难了几句。

蔺荷将火炉拿出来，为了不让烟火熏到其他人，她把摊子位置摆的靠后，烧几根木柴，把炉子点燃，其上搭一块铁板，等铁板热了后，再把干硬的饼子放在铁板上熥(teng)烤。

做完这些，她便和其他人一样，慢慢等待开门。

辰时一刻，国子监大门敞开，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学子，原本沉寂的商贩们来了精神，张开嘴巴吆喝。

卖馒头的，卖包子的，卖面条馄饨大米粥的，此外还有油炸果配甜浆粥，格豆面配豆腐脑，五花八门，其热闹程度不亚于现代的路边摊。

相比起来，蔺荷的凉饼子又普通又难吃，根本无人问津。

她也不着急，前几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控制着铁炉的温度，让饼子不至于烤糊，不一会儿，又有一名学子从国子监出来。

对方身上的衣袍有些旧，已经洗的发白，站在门口四处观望，片刻后，朝着蔺荷这边过来：“劳烦姑娘来两个饼。”

蔺荷笑容亲切，一开口便认出对方：“李公子可愿多等会儿？今儿小女带来了新吃食，正好尝一尝。”

古代读书人地位高，来国子监门口摆摊的都是一些普通百姓，其他商贩对上“客人”难免畏手畏脚，蔺荷却始终笑眯眯的，加上她长的实在漂亮，李公子脸色微红，“是什么新吃食？”

蔺荷便笑着将那个黑色罐子打开：“一种肉酱，可以抹在饼子上。”

李公子探头，看到罐子里面是一种黄色的酱，他分不清是什么肉做的酱，但能闻到香味，特别香，像秋日的膏油，让他顿生津液。

可到底是肉，肯定不便宜。

家境贫寒、只能吃饭堂的李公子摇头：“算了，只给我两个饼子就行。”

他有些尴尬，蔺荷却没多说什么，麻利地铁从板上拿下三个烤的酥脆的饼子，其中两个包起来递给李公子，另外一个用刀从中间切开：“今天是推出新品的第一天，前三位购买者免费品尝，还望李公子莫推就。”

李公子原本都打算离开了，一听这话，又犹豫着停下来。

蔺荷已经将酱抹到饼子的内两面，这金黄色的酱其实是她从水里捞的螃蟹做的蟹黄酱，没办法，无钱买好肉，只能靠大自然生活，好在现在的人讨厌吃螃蟹，正巧让她捡了便宜。

抹完后，再往中间夹一片生菜叶，简单的吃食便做好了：“一个饼子一文钱，加了肉酱的卖两文钱，李公子觉得好吃可以再来。”

两文钱能买一个肉包子，这样看来，抹淡淡一层肉酱的饼子就不划算了。

不过到底是免费的，李公子没说什么，他接过来准备回国子监，近了后那香味更加浓郁，直往鼻子里钻，他控制不住先咬了一口。

——和之前的凉饼子不同，用铁板熥(teng)热的饼子又酥又脆，表面起了一层金黄的皮，在嘴里嘎嘣响，很容易咬透外层，尝到里面的生菜和蟹黄酱。

于是前者还未细细品味，一瞬间蟹黄的霸道香就冲击了整个口腔。李公子何时吃过这种美味？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口舌，油炒熟的蟹黄酱润而不腻，入口肥甘，口感是那种沙沙的、抿在舌尖有种软糯感。

因为是酱，所以盐放的多，如此却更为咸鲜，又有脆生生的生菜叶中和油腻，一口接着一口，几口下去，饼子居然没了？

李公子意犹未尽，他捏着两个饼子，一咬牙，厚着脸皮说：“姑娘能否把这两饼子也抹上肉酱，在下再给你两文！”

当然没问题！

虽然安慰自己一定会赚到钱，但来时多少有些担忧。

如今饼子卖出去，还得到客人的喜欢，蔺荷终于松了口气。

她只带了四十几个饼，没刻意吆喝，那些偶然经过的人，每一个最开始都是怀着好奇尝鲜，后面发现味道不错，直接一次性买好几个！

有一位甚至直接将剩下十几个饼子全部包走，蔺荷看了他一眼，穿着打扮挺普通，大概是太喜欢吃吧！

她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旁边同样卖饼子的商贩一脸牙酸，可没办法，他家就是普通的死面饼子，即便是早上新烙的，这会儿也放凉了，也没有蔺荷的肉酱，顶多往饼里加点咸菜。

眼看着人少了，商贩和蔺荷搭话：“你这是什么肉做的酱？”

蔺荷数了数，篮里还剩下三个饼，是她留给自己当午饭的：“不是什么珍贵的肉，有时节限制，也就这几日能卖。”

听说只能卖几日，商贩松口气，要是日日能卖，他的生意就不长久咯。

李良拿着十个热腾腾的饼子匆匆赶回国子监。

大冬天，托他带饭的学子们竖着袖子，正站在堂前翘首以待：“李兄快点，夫子马上就要来！”

“别急别急。”李良气喘吁吁将饼子分给诸位同窗，“下次可别让我去了，累死人！”

“愿赌服输，既然李兄没有答上对子，自然得李兄去买，不过……”有位学子皱眉看向饼里夹的东西，黄黄的，夹着不知名肉块，“这是何物？李兄莫不是敷衍我等。”

一听这话，李良不乐意了，他可是亲自品尝过——卖饼的美人说这是蟹黄酱，当然，他没有把这美味与没人要的螃蟹联系起来：“既如此，你把饼子给我吧。”

可给出去后，自己不就没有了？

学子正犹豫，吃了两个蟹黄饼还没有尝出味来的李良，已经劈手把饼子拿回来，大口一咬！

香！真香！

哪怕吃了两个，他还是觉得格外美味！

其他人见李良吃了，也试探着咬一口，咔嚓——这是酥脆的面饼子，酥酥——这是蟹黄酱的软糯，嘎嘣——这是生菜的清甜，混合在一起，堪比人间美味啊！

“唔，这饼子真好吃！”

“不错不错，李兄从何处买的，在下决定以后吃他们家了！”

“就在国子监门口，嘿嘿嘿，还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居然是小娘子？！”

“模样如何？”

李良摇头摆首吟一首词：“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

这是柳永的《合欢带》，形容女子窈美貌，算得上大胆出众的词儿，众人不由得好奇起来。

李良一边大口咀嚼饼子，一边把蔺荷形容的简直就是下凡来的饼子西施。

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对女子的向往也是正常现象，可偏偏平日半月的时间都要待在国子监，每天看得不是夫子同窗，就是饭堂的大娘们，早把这些年轻人给憋坏了。

当然，他们也没什么出格想法，但看看总行了吧？

“哎，司业不是说要从民间招厨子吗，要不然咱们推荐小娘子吧！”有人突然提出建议。

“可我等要如何推荐？”

“直接去和司业说啊，祭酒让司业全权负责，但千万不要说是女子，只说发现了一家特别好吃的饼子。”

“对对对，司业这个老古董，若知道是女子，定不会答应！”

李良大声建议，他还给众人科普为何这般——全是因为司业遭遇了三次退亲，导致二十有五还未成家，所以心中肯定对女子怀恨在心呢！

讲着讲着，同窗们都闭了嘴，一个个眼睛进了飞虫似的挤来挤去，还示意他往后看。

往后有什么好看的……李良一脸奇怪地转头，猛地看见身后正站着他口中的八卦对象——国子监司业，他吓得差点滚到地上，司业却扶住他的肩膀，力度不容抗拒，然后在李良惊恐的面容中，勾起一抹冷笑：“国子监重地，哪里来的小娘子？”

早食告一段落。

蔺荷收拾摊子准备离开时，听到前面人群骚乱，一抬头，看见了一位古代帅哥。

真的是帅哥，一米八的大高个，竖着高冠，穿一身华丽长袍。模样更为出众，剑眉星目，薄唇高鼻，紧闭着唇时，给人的感觉严肃认真。蔺荷甚至觉得，这位古代帅哥比现代的明星都好看——因为他身上的书卷气是明星所没有的。

就是皮肤太白，嘴唇也白的过分，仿佛久病未愈的病人。

蔺荷饶有趣味地多看了几眼，猜想这应该是某家的公子哥，只不过在这摆摊多日，她还从未见过公子哥来逛小吃摊呢。

心中顿时对这位接地气的公子哥有了些好感，身处高位还能心怀天下，看得到底层百姓，必定是一个好人。

这样想着，便见古风帅哥打量完几家摊子后，往这边而来。

蔺荷一喜，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凭着这么一张脸，让她把午饭让出去也可以：“公子可要吃饼子，抹一层厚厚的肉酱，铺一张新鲜生菜叶，吃起来酥脆咸香，唇齿留味……”

话未完，对方已经注意到她，停下脚步。

帅哥站着不动的姿态依旧挺拔，腰背如松柏，掩于长袍下的两条大长腿笔直修长，他的目光先是落到蔺荷的脸上，然后再落到蟹黄酱上，因着盛放的罐子太破，蟹黄酱看起来普普通通，帅哥皱眉，复又抬头看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便有些久。

蔺荷还以为对方瞧上自己呢，也正常，大部分第一次买饼的人都是被她的脸吸引，看来帅哥也不免俗，她笑容更深，拿出饼子准备抹酱，那边的帅哥不知想到什么，浓密的眉毛皱的恨不得夹死苍蝇，而后愤然甩袖，脚步转去了隔壁商贩是男人的饼子摊。

蔺荷：“……”

笑容僵在嘴角，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