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031

蔺荷在东边的房间看到了陆史虞。

孩子们排着队背论语,他背手坐在桌边，破旧的桌椅、昏暗的光线，整个人身上都笼着层薄薄的雾,仿佛一张年久的画,沉寂着说出来的韵味。

然而一回头,出口的话又变得不那么中听起来：“愣着干什么？”

蔺荷眼底的惊艳消散,往上翻了个白眼：“薛姐姐邀请我们一起留下吃饭，给小十过生日。”

她目光在一堆的孩子窝里转了转，最后落到一个舔着麦芽糖的十岁出头小姑娘身上：“你就是小十？”

小十警惕地点头。

蔺荷笑起来：“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没有带礼物,这样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十摇头,过了会儿说：“不用礼物。”

她们这种无父无母的孩子，若不是养济院收留,恐怕早就饿死或者不知道在哪条街上当乞丐：“今天我的生辰,我请你吃糖吧。”

伸开手掌，小小的掌心里，放着两块麦芽糖。

这自然是陆史虞买的。

买的不多，孩子却很多,分一分就没了什么,蔺荷在陆史虞犀利的目光中将糖接过来，放进嘴里：“甜是甜,但没有其他味道。”

听她这样说，孩子们纷纷道：“糖就是甜的啊,要是有其他味道,就不叫糖了！”

若是甜味里加了苦,加了咸，加了酸辣，他们想象不出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陆史虞却是记起饭堂的炸酸奶，心情微妙。

然后他忽然勾了勾唇，道：“你们这位蔺姐姐，可是国子监的大厨子，她说可以有其他味道，必然可以有，不过本官也不相信，不如就让蔺厨展示一下吧？”

孩子们：“好呀好呀。”

蔺荷对上男人促狭的目光，哪里不知道对方故意为之，她挑眉：“既然陆大人这样说，小女怎能不答应呢，只是这道菜原本就是送个小十的贺礼，食材比较难得，陆大人……”

“食材本官提供！”

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翩然起身：“走吧！”

养济院的厨子没想到会迎来贵人，陆史虞便挥挥手让他们不用管他们，如此众人依旧紧张不安，还是蔺荷温声言明：“只是借用厨房做几道菜，希望不会打扰了各位。”

“哪里哪里。”厨子都是附近的农户，性格老实憨厚，赵大娘也在，她可是知道蔺荷的厨艺有多好，上次吃的奥尔良烤翅，她回家后也自己尝试做过，可惜都没有蔺荷做的香。

“蔺姑娘，您需要什么，我帮你。”

蔺荷看她闲着，便没有客气：“陆大人今日买了些糖，我打算做些孩子们爱吃的爆米花。”

“额……这爆米花，需要的是什么花？”

“不要花，玉米就行。”

这个时代的大楚国虽然没有红薯西红柿小龙虾，却有了玉米马铃薯等作物，大概是某个几百年前的平行时空吧。

如此反倒方便了蔺荷，于是她道：“爆米花很简单，有个平底锅就行。”

赵大娘很快便把东西准备好。

蔺荷转头问一旁的陆史虞：“君子远庖厨，陆大人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恨其不争：“君子远庖厨一句出自《孟子》，意思是君子不忍心看到被宰的牛羊，所以远离厨房，是孟子用来教导齐宣王修养仁慈的品德。”

蔺荷撇嘴，她当然知道了，只是说顺口而已：“既然大人愿意在这就在这吧，待会儿别吓到就好。”

呵，这有什么好吓的。

蔺荷却不说了，平底锅热油，手掌放到锅面上方感受热度，待五分热后，将准备好的玉米粒倒入锅里。

玉米粒颗颗金黄，饱满三角形状，头部有点儿白色尖尖儿，像个大胖小子。

用铲子不断翻炒，使每一个玉米粒都均匀受热，没过一会儿，就有玉米表皮破开，露出里面雪白的玉米肉。

蔺荷眸光闪了闪：“我要准备其他东西，你帮我把锅盖盖上，注意不要松手，得一直按着。”

她说的自然，陆史虞没有官员架子，遂点头。

蔺荷便去准备其他东西。

陆史虞静静站在原地，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牢牢放在锅盖上方。

初时，只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后来这声音突然在锅里响起，震得盖子往外冲。

陆史虞手一颤，猛的后退。

“噼里啪啦——砰——”

盖着锅盖的平底锅里仿佛发生了大爆炸，看的人触目惊心。

“哈哈哈哈哈……”

一旁，蔺荷却笑得弯了腰，她觉得自己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戏弄陆史虞。

尤其看到陆史虞那张成天冷冰冰的脸上，露出“迷惘震惊”的神情，她就乐不可支，觉得大早晨被拉出来呼吸冰雪也不算一件坏事情。

“蔺——荷——”

陆史虞反应过来，那锅虽然响的厉害，但却没什么危害，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把蔺荷大笑的嘴给捂住：“你耍我？”

“我怎么耍你了，做爆米花就这样啊。”她眉目间掩藏不住的笑意，“更何况我都说了，希望你别吓到。”

陆史虞：“……”

堂堂司业大人被一女子说的哑口无言，心中忍不住想，怪不得孔子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他不愿和女子争口舌之快，最终甩袖离去。

只是让厨房的其他人看，怎么有点儿落荒而逃呢？

爆开“肉质”的玉米花在锅里尽情舞蹈，等声音消失，蔺荷接过手，稍微翻炒几下蒸发水份，盛出来备用。

小小的玉米粒膨胀四五倍大小，轻飘飘、白绵绵，像艳阳天的白云，蔺荷自己尝了一颗，口感松脆，不过是原味的，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于是蔺荷又起了一个锅，开始炒糖色。

白砂糖加适量清水，放在一起共同熬煮，这个时候不能动，而是等起了小泡泡后再搅拌糖水。

慢慢的，糖水变了颜色——琥珀色的泡泡浴，放入黄油融化，继续搅拌。

蔺荷低头，看时机已经差不多，便素手一倾，把爆好的爆米花全部倒入锅里。

一个个圆滚滚的白胖子打了滚，身上沾满琥珀糖汁，仿佛穿上了层薄薄发外衣，再借着锅铲你挤我、我挤你，最后均匀受了一锅的滚热糖汁。

与此同时，厨房的众人也闻到了那股子难以忽视香甜味。

吃过爆米花的都知道，这东西吃起来不算甜，但闻起来味道却特别浓，浓到隔着十几米远，便能将客人给吸引去。

蔺荷将黏在一起的爆米花分开，放凉。

然后留一些给厨房的人，剩下的拿着去给小孩子们吃。

养济院的孩子早熟，背完诗后便帮着大人做力所能及的小事，小十这个寿星也不例外，她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看他们用柳木做弓箭。

“不对不对，这样太松，箭肯定射不远。”

“哼，你一个女孩懂什么！”

“不懂不要乱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木崖哥还用它赢了林大牛呢！”

还有人说：“小姑娘就要跟着王妈妈学绣活，木活是男人做的。”

“可是我也会做弓箭，我跟着哥哥学过！”

“在哪呢？在哪呢？吹牛！”

小十被“赶”到一旁，气得直跺脚，眼睛却依然眼巴巴看着他们做木弓：“林大牛要用三文钱买我的弓箭，到时候我给你们买糖吃！”

“好耶！”

蔺荷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焦糖爆米花分给他们，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一大把：“谢谢蔺姐姐。”

寿星小十有两大把，金黄的爆米花像一朵朵迷你的云彩，她收敛刚才凶巴巴的样子，小心翼翼放到自己的兜里，手心只留下五颗，在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中，伸出舌头舔了舔。

咦？

并不是很甜。

小十有些疑惑，原来糖果也有不甜的。

蔺荷见状告诉她：“你可以吃整颗试一试。”

指甲盖大小的爆米花，在十岁的小姑娘嘴里鼓起圆圆的弧度，她虽然不舍得，但还是听从蔺荷的主意，一咬。

“咔嚓——咔嚓——”

“怎么样怎么样？”这是其他未吃的小孩子询问。

小十瞪着眼睛，比麦芽糖还要香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她口水越来越多，无法开口，只能拼命点头。

好吃！

说着又吃了一颗。

松软酥脆的爆米花浓香有味，甘甜在齿间环绕，挥之不去。

其他孩子也忍不住，吃过后纷纷竖大拇指：“唔，好好吃！”

“我觉得比麦芽糖都好吃！”

“这个是用什么做的啊？”

蔺荷：“用玉米。”

小十吃掉三颗爆米花，呼吸间是甜甜的糖味：“这个真的是玉米做的吗，为什么和玉米的味道不一样啊？”

蔺荷笑了笑：“因为玉米不仅仅有一种形态啊，它刚成熟的时候，长在玉米棒上，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能够让很多很多的人吃饱。”

“然而又像你说的，虽然玉米能养很多人，但味道酸酸的，吃多了甚至胃口不好，所有人都觉得，它就是这样的。”

“可它现在能做爆米花，还特别特别好吃！”

“对啊，”蔺荷认真道，“它本身潜力无穷，难道因为旁人不会做爆米花，便断言玉米难吃吗？”

小十愣了愣，没有听懂。

蔺荷摸摸她的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也不会绣花。”

这个小十听懂了，她没想到这么漂亮动人的姐姐居然不会绣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真的吗？”

“当然，我讨厌绣花。”蔺荷无比真诚。

于是小十笑了，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在养济院吃完午饭，离开前，小十跑出来，塞给蔺荷一个东西。

然后什么也没说，又一股脑跑回去。

蔺荷张开手，才发现手心里放着一个雕刻的小人。

看样子，小家伙已经想开了。

她把小人收起来，这时候，旁边的陆史虞突然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怎么了？”蔺荷拿眼角觑他。

“蔺姑娘能力非凡，短短几个时辰就让小十送上礼物，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没办法啊，谁让本姑娘魅力大啊。”

“……”

“说起来，陆大人总是来养济院，不知小十可送过你礼物？”

蔺荷笑眯眯问。

陆史虞一噎。

很明显，他卡住了。

按道理说，作为国子监司业，又长了一张俊朗的脸，应该很受人喜欢，偏偏陆史虞爱绷着脸，一来就检查孩子背书，导致养济院的孩子们对他是又敬又怕。

别说送礼物，当然他们也想送，可是每次靠近一米内，孩子们就双腿打颤，满脑子之乎者也，想做的事情忘记了，只顾得拔腿就跑。

有些惨。

蔺荷看着陆史虞闷声不语，心里偷偷笑，忽而手往身后一摸，摸出一大包爆米花。

“喏，给你的。”

满不咙咚的一大包，焦糖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陆史虞垂下眼帘。

他一眼就认出来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那个害他出了丑，结果却一颗也没有吃到的爆米花！

他以为她故意不给自己，没想到是私下偷偷准备了。和她给小孩子的相比，眼前这个包裹足足有四个巴掌大，看着像是偷吃了灯油的耗子。

关键蔺荷还用轻软的语调在他耳边说：“特意给陆大人做的，多加了两勺糖，绝对甜！”

多加两勺糖？

当他是养济院的那群小孩子呢。

陆史虞哼了声，一把将圆滚滚的爆米花包裹拎走，走出五六米远后，忽然回头：“升堂考结束，等后日学子回来，饭堂也应该上新了。”

所以这是满意的意思吧。

蔺荷又好笑又好气，冬日的寒风吹拂而过，惊落树枝上朵朵雪花。

谁能想到，堂堂国子监司业，不仅扣扣搜搜，刻板无趣，还是个嘴硬的傲娇。

晚霞漫天，蔺荷沐浴着霞光回到国子监。

她怀抱两盆辣椒，思考着要把这两个小东西放到哪边，得确保温暖不会冻死，而且现在辣椒的果实已经干瘪，虽然挂在枝头，但早晚会落下，她可以提前摘下来，取出种子等明年种下……

想着想着腿已经迈进门槛，结果在院子里碰到了小青和一位妇人争吵。

那妇人膀大腰粗，嘴上骂着粗鄙的脏话，甚至动手拉扯，小青力气不敌，被推攘到了地上，蔺荷连忙上去将人扶起来：“没事吧？”

“没事。”

小青低着头，面色羞得涨红。

妇人原本还有点儿担心，见蔺荷将人拉起来，又变了一副嘴脸：“哟，这也是国子监的厨娘？模样可真标志，我家小青要是长的有三分，也不至于嫁不出去啊！”

蔺荷皱眉，小青低声祈求：“娘，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等发下来，我立刻寄回家去。”

“别糊弄老娘，这都进来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没发月钱！我看你就是不想拿出来，不想让你弟弟找媳妇！”

妇人嗓子大，吵得蔺荷耳朵隐隐作痛，作为饭堂的厨娘，她知道小青并未说谎。因为新规定，甲组第一月的月钱都被扣光了。

蔺荷不好干预别人家的事情，只能告诉妇人月钱过几日便发，最后才把人“送走”。

又过了三日，开学。

监生们陆陆续续回到国子监，饭堂的货台上，也上架了一款名叫“开心嚼嚼嚼”的爆米花。

与此同时，加班加点批完的卷子分发到各夫子手上，然后总榜登记，贴在六堂前的空地的告示墙上。

“朱兄，成绩出来了，你怎么不去看啊？”

广业堂，其他学子都匆匆忙忙往外跑，只有朱正潞坐在位置上岿然不动：“你不也没有去？”

“哈哈哈，在下这是有自知之明，肯定过不了。”

朱正潞苦笑：“巧了，我也有自知之明。”

考试那天的卷子他有许多题都空着，而旁边人却写的密密麻麻，所以肯定得不了高分。

等下次回家，一顿竹编炒肉怕是少不了了。

“哎，虽说如此，咱们还是去凑凑热闹吧。”同窗邀请。

朱正潞叹气：“好吧。”

二人相携一同往告示墙而去，入眼密密麻麻的青色书生袍，挤都挤不进去，朱正潞本就是看热闹，见状有些退却，正此时，人群中有一熟人看到他们，大喊：“朱兄，恭喜你积满八分，升入修道堂了！”

朱正潞离开的脚步猛然顿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