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瑞三十四年,春。
原本暖阳当空,萤草纷飞,却突降大雨,阵阵狂风将桃府廊下的大喜灯笼吹得老高。
一群发黑的喜鹊,不时盘旋在风雅居上空,嘎嘎的叫个不停。
这叫声让人瘆得慌。
一群婢女拿着竹竿驱赶着喜鹊。
站在廊下的顺天府尹桃之秋背着手,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脸色很是不好。
喜鹊当空,必有灾啊。
桃之秋的心为之一颤,接着道,“将这些畜生活活打死。”
吱呀一声,雕花的梨木门被打开了,周太医背着药箱子从里走出来。
没等桃之秋开口,周太医朝桃之秋摇头,“桃兄,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
紧接着,秋月嚎哭,“小姐,小姐,你不能死啊……”
守在屋外的婢女小厮呜呜的哭起来。
桃老夫人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拍了拍桃之秋,颤抖且嘶哑的声线,道:“儿啊,眼下最要紧的是派人去通知镇远侯府。夭夭毕竟是太后下旨赐婚的。处理不当,怕是要得罪人的。”
桃之秋站在门口,听着屋内阵阵嚎哭,他久久未说话。拇指上的扳指,快被他掐碎。
他派出的探子就在刚刚查明,夭夭的坠马,并不是意外,是娴妃所为。
太子薨逝已有半载,皇上迟迟未册立太子。朝堂上,以二皇子萧冕与三皇子萧沐为首的背后势力,暗暗较着劲。
娴妃本想借小女儿昭阳公主与镇远侯世子陆隽的婚事,拉拢镇远侯府,从而为萧沐夺得太子之位铺好路。
结果太后先娴妃一步,下旨赐婚,就这样桃夭夭成了娴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桃之秋不想参合在这些斗争里,可自己的宝贝女儿却成了这场夺嫡之战的牺牲品。
纵然他知道害他女儿的凶手,可他一个小小的府尹,又能奈娴妃如何?
桃之秋脸色越来难看。
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桃老夫人自是知晓,在她的吩咐下,府尹夫人周氏赶紧派人去通知镇远侯府。
桃梓文得了随从平安的禀告,他从国子监急匆匆赶来。
没处撒气的桃之秋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为什么要带夭夭去骑马?这下好了,你妹妹被你害死了!”
桃之秋大步走进风雅居,他坐在床前一遍一遍的喊着,面色苍白的桃夭夭气若游丝。
桃梓文跪爬到桃夭夭跟前,他没想到会这样。
桃老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被李嬷嬷搀扶出去。她同样的憋屈,却无处宣泄,只得忍气吞声。
没多久,镇远侯世子陆隽便来了,他带着面具。
陆隽是镇远侯的独子,年纪轻轻,便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他做事雷厉风行,断案精准且心狠手辣,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虽然才二十四岁,却官大于桃之秋。
桃夭夭坠马后,桃之秋一直对外封锁消息。
一是他担心受到太后的苛责连累整个桃府,二是他相信桃夭夭一定会醒过来。
只是如今……
“陆大人,小女福薄,怕是要折了太后的厚爱。”桃之秋弓手行礼,向陆隽禀告桃夭夭如今的状况。
陆隽束着墨蓝色方巾的垂冠,一身烟灰色,绣着连云纹的袍子,衬得他清新脱俗,一脸正气。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着折扇立于床榻前。
因带着面具,桃之秋猜不透此时他在想什么。
是要问责桃府照看不周,还是庆幸这样一来,即可不忤逆太后,又可顺利摆脱太后的掌控?
桃之秋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感到不值。
自从在去年的庙会上,匆匆见过陆隽一面,桃夭夭便喜欢上陆隽。
即便没见过几面,她就是喜欢他,直言非陆隽不嫁。
但桃之秋知道,这镇远侯与沈阁老素来要好,早在陆隽与沈月年幼时,就定好娃娃亲。
再说,沈月素有晏城第一才女称号,要不是太后的旨意,陆隽是不会同意娶桃夭夭。
今日陆隽肯过来,已经很给桃之秋面子。
即便如此,桃之秋早就想将陆隽请出府去,但陆隽的气场太过强大,桃之秋始终未开口。
一炷香的功夫,陆隽终于转身离开风雅居,消失在夜幕里。
这期间,一字未说。
桃梓文气得牙痒痒,妹妹喜欢的人,竟是这个鸟样。
他追出去欲找陆隽讨要说法,却被桃之秋怒斥回来。
桃之秋只是一个府尹,他没资格生气。
他将怒气咽入肚子里,嘱咐桃梓文别惹事。
天一亮,桃之秋摸了摸桃夭夭的额头,若隐若现的温热,让他舒了舒眉。
爹爹的夭夭,又撑过了一日。
桃之秋从不信神,他朝着东南方向,跪地双手合十祷告一番。
随后一脚将桃梓文踹回国子监,便上朝去了。
朝堂上,陆隽带着面具,像往常一样,面无波澜,喜怒不显于色。
他向皇上禀告叛党梁王余孽,已于昨日被抓入大理寺,等待审讯。
陆隽在大理寺任职期间,他抓获不少朝廷重犯,皇上从未见过任陆隽受过伤。
如今戴着面具出现,怕是伤得很严重。
陆隽只是平静的道,“微臣并无大碍,只是担心吓着皇上。”
皇上一面大赞陆隽神勇,一面为陆隽的受伤担忧不已。
皇上有个癖好,只要是美的东西,不论公子或美女,他都喜欢。
而陆隽是这晏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就这样被毁,着实有些可惜。
于是,当即赏黄金万两和奇珍药材,并让太医好生照顾陆隽。
桃之秋垂着头,一直没说话。
下朝后,太后宫里的李嬷嬷将几匹上等的锦缎交给桃之秋,说这是皇上赏赐之物,让桃之秋带回去给桃夭夭做几身春装。
太后这么做,实际上也是通过桃府,为萧冕日后顺利继位,悄悄拉拢镇远侯府。
只是太后的算盘打错了。
桃之秋今日进宫前,他早就做好准备接受太后的苛责。
看着手里上好的锦缎,陆隽没将桃夭夭病危一事告诉太后?
他一怔,接过锦缎谢过嬷嬷,才与其他大臣一起走出宫门。
人群里,陆隽早已不见踪影。
大臣们有说有笑,似乎没人知道桃夭夭病危的消息。
桃之秋本以为今日满朝都是他死女儿的消息,结果,一如平常,甚至大臣们十分羡慕桃之秋攀上了镇远侯府这棵大树。
说日后高升了,可不要忘了他们。
桃之秋扯着不让人发觉的苦笑,看着大臣们陆续上马车,平安急匆匆的朝他跑来。
桃之秋咯噔一声,手里的锦缎掉地。
莫非夭夭……
桃之秋顾不得捡起锦缎,他赶紧上马车,他要赶回去见桃夭夭最后一面。
平安捡起锦缎放入马车,他一边驾着马车,一边高兴的道,“老爷,小姐醒了。”
桃之秋刚走进府里,管家提着袍子迎上来,指着花厅满地都是黄金和药材的匣子,说是镇远侯世子刚刚派人送来的。
这不是刚刚皇上赏赐给陆隽的吗?他怎送到他府上来了?
桃之秋又是一怔,他没空琢磨陆隽的心思,大步走进风雅居。
此时,秋月正在给桃夭夭喂参汤。
周氏攒着帕子擦眼泪,她听见桃之秋颤抖的声线,“夭夭,日后莫要这样吓爹爹。”
说罢,桃之秋红了眼眶。
桃夭夭一袭秀发垂在脸颊旁,将一张本就玲珑有致的脸,修饰得更小了。
桃之秋抬手擦了擦眼角,桃梓文心太急,没看路,直接摔了进来。
随后,桃老夫人接踵而至,她和桃梓文一起走到桃夭夭跟前,故作轻松的道,“夭夭,你这兄长,怕是眼睛长在脑门上,不看路的。你可莫要学你兄长。”
说完,大伙都笑了,就连桃之秋也松了松眉头。
桃梓文道,“夭夭,你想怎么罚大哥,大哥都接受。大哥再也不带你骑马了。”
桃夭夭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经秋月絮絮叨叨的一番诉说,眼前的一切,不似仙宫那般虚无,她明白自己重生了。
上辈子众仙骂她的话,历历在耳,虽疼痛犹在,但若没有他们的嘲笑,她也不可能从诛仙台跳下,幻化成人,而且凭空多了这么多疼爱她的人。
桃夭夭拉起桃梓文和桃之秋的手,糯糯的开口,“爹爹,大哥,夭夭以后哪都不去,就在府里陪着你们。”
桃老夫人和周氏佯装不开心道,“就只陪着爹爹和大哥?”
“祖母和娘自然也是要陪的。”
这一声娘,听得周氏一愣,桃夭夭坠马之前,可是从未喊过她一声娘。
周氏热泪盈眶。
大伙退出去之后,虚弱的桃夭夭很快就睡着,她做了一个梦。
她身处混沌,周身全是众仙的骂声。她拼命的跑,却怎么也躲不掉。
那些骂声幻化成散发着黑气的恶魔,如影跟着她跑。
“你不过是天帝从凡间历劫回来,粘在靴子上的一粒香草种子罢了。天帝仁德,将你养在身边,结果竟养出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
“就是,沄隽上神是天帝最疼爱的小儿子,以后这四海八荒都是他的。他战功赫赫,千百年来,这四海八荒没有不服他的,岂是你一株仙草所能惦记的。”
“与你一起被天帝带回来的还有那株豆荚,人家早就化成人形,成为仙娥。你呢,不仅蠢还不好学,千百年了,仍旧是一株仙草。我猜你八成是想靠着沄隽上神,走捷径修仙……”
“沄隽上神是断然不会看上你的,你心里的小九九,是不会得逞的。我倒要看看,你这株香草最后如何收场。”
桃夭夭拼命的向恶魔解释,她只是纯粹喜欢沄隽上神而已,并无其他杂念。
可是,恶魔根本就不听她的解释,张开血盆大嘴,要吃掉她。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闪现,驱退恶魔。天帝踩着五彩云,立在桃夭夭面前。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活下来,是你的造化,日后莫要继续白日做梦。”
桃夭夭一直感谢天帝将她带回天宫。
是天帝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把天帝当成最亲最尊敬的人。
只可惜,天帝也如其他仙家一样,认为她对沄隽上神有所企图。
桃夭夭想起沄隽上神翩翩落在众仙面前,以及看她的眼眸。果然,他如所有人一样,也是这样想她的。
这是桃夭夭第一次动心,还没开始,就这样碎得彻底。
桃桃捂住胸口,满身大汗的坐起来。
“小姐,梦魇了吧。”秋月走进来,坐在床榻边安抚桃夭夭,桃夭夭的眼泪却哗哗往外落。
秋月一时无措,她从未见过桃夭夭哭,只得去请桃之秋,却被桃夭夭叫住。
这些天因她病危,整个桃府未曾合过眼。特别是桃之秋,眼角的淤青和皱纹,桃夭夭很是心疼。
“梦魇罢了,莫要惊动爹爹。”
桃夭夭重新躺下,闭眼睡觉。待秋月走后,桃夭夭睁开眼眸,眼泪继续掉。
爱了千百年的人,是时候该放手了。
桃夭夭喃喃念着,像是回答天帝,又像是告诫自己。
“莫要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