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春娘强压下笑容,摇着扇子进来,一脸热情道:“哎呀大嫂,这几天我正想你,想去你府上看你呢,没成想您倒亲自来了。”
谭玉书大伯母,正将谭礼瑾抱在怀里,宝贝似的哄着。
池砾的这一系列迷惑行为,实在是把她整蒙了。
原本按照她的性格,有人敢这么对她乖孙儿,她当场就会发飙。但池砾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渡厄高僧的后裔,皇帝都看重的人,谭玉书能扶摇直上,也多仰仗他,她就是再蠢,也明白这不是一个可以得罪的人。
但是这个妙法大师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他欺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干吗!
幸好这个时候扈春娘来了,谭玉书他大伯母也不用左右为难了,将谭礼瑾塞到他娘怀里,热情地拉着扈春娘的手嘘寒问暖,揭过这茬。
热烈的气氛,一点也看不出两个人之间有龃龉。
扈春娘也热情洋溢地和她唠着,其实心里门清这个刁老太婆来干什么。
按照雍朝俗例,文官正三品,武官正二品,就可以荫庇子孙后代直接为官。
谭玉书现在就有三个恩荫名额,但是他还没有子嗣,自然就会给到族中。
给到族里也不存在舍得舍不得的问题,因为恩荫封赏并不是每个官阶固定份额,而是每遇大庆、祥瑞出世、年节之类的,皇帝一高兴,就会封赏一批,完全不必拢在手里。
所以族里的人现在都在拼命和谭玉书联络感情,想要他这次的名额。
谭玉书的三个名额,一个被他自作主张,推荐庄子叔入仕了,一个被扈春娘拿走,给了她三哥的儿子,谭玉书的表弟。
谭家族人那边一看就很急,生怕谭玉书被他娘挑唆着胳膊肘向外拐,都给了扈家人,所以一遍遍来书相问。
谭玉书他大伯母也坐不住了,想为年纪和谭玉书差不多大的小儿子求个功名。
扈春娘在心底直骂娘,有求于她儿子,还给她上眼药,哼,别想这么好过!
微笑道:“哎大嫂,别在这说了,他们爷们儿可能有大事要聊,咱们姐妹俩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些体己话。侄媳妇也带着孩子一起来,我可真是好久没见这群小宝贝疙瘩了,快让婶婆稀罕稀罕!”
比较小的淑茵,顿时迈着笨笨的步伐,哒哒地扑过去,甜甜叫着:“婶婆抱抱!给婶婆抱了后,婶婆能把好看分我一点吗?我也想好看!”
扈春娘:……
她本来只是客气客气,谁喜欢这些烦人的小崽子,但淑茵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会说话!一点都不像她奶奶!
顿时心软了,喜笑颜开的将小丫头抱在怀里。
其实不用求,这最后一个名额,也是给她们那一房的,谁让大哥和她家死鬼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在整个谭家,大房那一脉,和她们这一脉是最近的一枝。
大房家的老五又是年轻一辈最争气的,以后在官场上,少不得要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名额不给老十二,也得优先给老五的孩子。
只是她大嫂真是太气人了,她但凡能有小淑茵一点会说话,扈春娘也不至于这么窝火。
谭玉书他大伯母虽然是一个拎不清的,但她选的儿媳妇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女儿讨得了扈春娘欢心,顿时上前说好话,气氛逐渐融洽起来。
女眷们带着孩子和扈春娘一起去了后堂,但是她们似乎又忘了一件事。
剩下的人,一起看着老老实实趴在谭玉书怀里,慢吞吞吃辣片的谭礼婴……
这么大一个孩子,就真的看不见吗!
谭玉卿看着谭礼婴,吩咐道:“去找你母亲。”
谭礼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旁若无人的啃辣片。
谭玉卿平时不带孩子,谭礼婴不理他,他就束手无策,顿时深深的皱起眉来。
谭玉书赶紧道:“我一见礼婴这孩子就喜欢,就让他在这陪我一会吧。”
将人放在大腿上,微笑道:“礼婴想吃什么?告诉十三叔,十三叔都给你买。”
谭礼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想喝水。”
见他答非所问,不太聪明的样子,谭玉卿忍不住长长的叹口气。
还好谭玉书一贯有耐心,笑了笑,招呼底下的人端些冰糖绿豆汤来,解暑、解渴、解腻,顺便再带一些小孩子喜欢吃的甜点,然后就和谭玉卿闲聊起来。
他们聊的多是一些最近又读什么书了,朝堂上又发生什么事了,池砾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就打量起来谭礼婴来。
谭礼婴吃相很斯文,但吃得很多,和谭玉书有得一拼,一小口接一小口的。
端起碗啜几口汤,然后看着盘子里的点心发呆。
这是白雪阁新推出的“彩虹系列小蛋糕”,每个蛋糕颜色花样都不同,奶油顶端点着几颗时令水果,看起来特别好看。
谭礼婴眨巴着眼睛看着,虽然很想吃,但舍不得把“花花”弄坏。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只开着漂亮花花的手,将其中一块红色的玫瑰蛋糕拿在手里,谭礼婴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就见那个凶巴巴的大和尚,一口将小蛋糕塞进嘴里。
谭礼婴:……
花花被吃掉了……
他的视线又落在大和尚颈边、手背上的火红蔷薇,是因为他吃了很多花,所以身上开满了花吗?
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将其中一个放进嘴里,他也好想开满花花。
池砾眯起眼轻哼一声,真是一个笨小孩儿。
另一边谭玉书和谭玉卿天南地北的聊着,很快就聊到了恩荫名额的事。
面对谭玉卿,谭玉书就不打算卖关子了,直截了当的说,准备把这个名额给他,谭玉卿听到这话,顿时很羞惭。
他这次来,纯粹是被他娘逼着来的,他娘总是担心十三弟亲疏不分,将这个名额给别人,让他帮自己的亲弟弟求一求。
谭玉卿是个很有骨气的读书人,在他看来,十二弟完全可以自己考一下,靠恩荫入仕,终究有些气短。
更何况这是十三弟自己寒窗苦读,出生入死挣来的功名,旁人实在不好置喙。
但家里的老娘和夫人,一个劲地缠磨他,他也属实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前来。
结果还未等他开口,十三弟就主动把这个名额相让了,更让他万分惭愧,深感自己的老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主动起身,替自己的亲娘向谭玉书和他娘赔罪。
谭玉书见状立时站起来,将礼婴暂且放下,让他快别这么客气。
这最后一个名额,原本就准备给他五兄这一枝,但给谁,最好还是由他五兄亲自来决定,原因自然是他五兄家里这两个女主人。
虽然这婆媳俩一起来了,但来的目的,恐怕不尽相同。
他们这儿的女子,一生都被拘束在内宅里,父兄丈夫都不一定能指望得上,唯一比较可靠的指望,只有自己的儿子。
所以在他五兄出头后,他婶娘会费尽心思为自己的小儿子筹谋,而他嫂子,恐怕更想为自己的儿子筹谋,毕竟小叔子再亲,哪有自己的儿子亲。
所以谭玉书就把名额的处置权交给他五兄,就让他自己在两个女人之间为难吧,他可不插手这家务事。
谈妥这件事后,谭玉书就去抱小礼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跑到池砾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池砾抬高下巴,这小兔崽子看他干什么?
因为他抬高下巴,颈边的红蔷薇便更显眼了,小礼婴大眼睛忽闪忽闪,攀在他大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谭玉书看看两个人,总觉得这一大一小,迷之相像,顿时忍不住一笑:“礼婴,你是想让妙法大师抱抱你吗?”
谭礼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难得有回应,点了点头,谭玉书便笑着戳池砾:“池兄!”
池砾:……
干什么!他最讨厌小孩子了!
不过看着那双死水般黑漆漆的眼睛,皱了皱眉,还是伸出两只大手将他提起来。
谭礼婴被他捞在怀里,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摸他脖子上的花花。
池砾被他摸得浑身僵硬,立刻恶狠狠地瞪向谭玉书,看你侄子!
谭玉书:……
哈,难得池兄也遇到对手了。
谭玉书在那忍笑,反倒是谭玉卿看不下去了,慢吞吞而又威严十足道:“礼婴,不要跟大师胡闹。”
谭礼婴的动作停住了,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身,自顾自去拽池砾的手,看他手背上的花花。
谭玉卿:……
三番两次被自家孩子驳了面子,谭玉卿难免有些不悦,重重地咳嗽一声:“礼婴!听话!”
谭礼婴还没说什么,倒是池砾先冷笑了:“你既然从没履行过当父亲的义务,凭什么让孩子听你的?”
这硬邦邦的话一出,空气瞬间寂静下来。
谭玉卿的眼睛缓缓睁大,妙法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和池砾不太熟,又是一个性格很软的读书人,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抢白过,顿时被池砾毫不客气的态度一下子怼懵了。
谭玉书微笑,池兄真会给他出难题啊,不过很快,他就做出了精准的翻译。
“哎,妙法大师心直口快,所以说话毫无顾忌,他之所以这样疾言厉色,实在是为五兄你担心啊。”
谭玉卿茫然地看向他,谭玉书眼也不眨的开始讲故事。
“昔年渡厄高僧游历于尘世,饥渴难忍时,一庄稼汉施了他一瓢水,为表感谢,渡厄高僧特许这庄稼汉一个愿望。”
“庄稼汉很高兴,恰值他妻子有孕在身,便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他能赐他一个十全十美的儿子。”
“渡厄高僧微微一笑,便从怀中掏出一颗金莲子,嘱咐他们夫妻俩种在水缸里,每至夜中,对着莲子诚心施与一项祝福,等十日后金莲开花,孩子便会如愿长成他们希望的样子,并且千叮万嘱,一定要按照他说的做!分毫不差!”
“夫妻俩千恩万谢,第一夜,便对着莲子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孩子身体健康!”
“话音刚落,缸中的莲子便冒出了嫩芽,周身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辉,被这金光笼罩,怀孕的妻子也感觉自己精神百倍,夫妻俩顿时大喜,第二天又如约而至。”
“只是那庄稼汉白天劳作实在困乏,祈祷的时候,妻子诚心地说出第二个愿望:希望她们的儿子大富大贵!庄稼汉嘴里也念叨着,却忍不住有点打瞌睡,勉强撑过去,看着缸里的莲花如同往常一样又长大一点,好像没什么区别,心里便琢磨,真的必须两个人都在吗?”
“有了这个想法,所以第三天,许下‘希望儿子聪明伶俐’的愿望后,庄稼汉便让妻子代他许愿,他第二天还得做活,实在太累了,想提前上床休息一下。”
“妻子拗不过他,只能一个人许下了:孝顺、善良、勤劳、勇敢、忠诚、谦逊、仁义,将一个人可以具有的所有美德,都加诸在这颗莲子身上,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最后一天,缸里莲花的金光彻底消失不见,开出了一朵黑莲花。”
谭玉卿是个读书人,很容易沉浸在他人言语构筑的故事中,顿时出声询问:“那这朵因为违背承诺诞生的黑莲,是否会招致不详呢?”
谭玉书立刻点头:“五兄所料不错,莲花绽放那一刻,孩子就诞生了,这家人满心期盼的希望孩子按照祝福那样长大,却没想到这孩子长大后,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不悌父母,多某不义之财,甚至最后落草为寇。”
“几十年后,渡厄高僧又想起这家人,来看他们是否得偿所愿,却只见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给一个荒坟烧纸钱,见到渡厄高僧,立刻上前厮打,指责这个妖僧害他们,让他们的儿子狂妄自大,为匪为贼,最终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渡厄高僧大惊,立刻赶去农户家里,却见缸中生着一只黑莲,掐指一算,顿时扼腕,长声悲叹。”
“那颗金莲子,是这世上最干净神妙之物,好好培养,就能成为十全十美的金莲。而清净之物,最易被阴阳恶妖沾染,需得一对赤诚父母,一阴一阳,以赤诚之念浇灌,才能使之诸邪不近,成此金莲。”
“我费尽口舌,千叮万嘱,你们却只用了三天,就违背了我说的话。”
“这朵神莲需要阴阳二气共同滋养,如今少了这阳气,阴邪之妖便乘虚而入,好好一个神物,硬生生被你们养成了个妖怪,可悲!可叹啊!”
“夫妻俩如遭雷击,尤以那老汉最为痛悔,一失足成千古恨,是他害了自己的‘莲儿’啊!”
故事讲完,谭玉卿顿时痴了,总觉得这个故事,似乎还有未尽之意。
谭玉书便轻叹一声,缓缓开口:“听完这个故事,我总觉得,可悲的并不是那个老汉,而是天下所有的父母与‘莲儿’。”
“孩子一诞生,自然无不望子成龙,然而稚子便如清净无垢的莲子一样,需要父母的阴阳二气协同滋养,才能成为举世无双的金莲。这天下却多有父亲,将稚子交付母亲一人抚养,长此下去,母亲溺爱,父亲不闻不问,焉知不会招致阴邪之妖也?”
“妙法大师之所以疾言厉色,便是见五兄你养的‘莲子’,有阴邪之妖侵体之虞啊!”
谭玉卿悚然一惊,他以前一心苦读,考取功名,平时便将几个孩子往妻子、母亲身边一推,从不过问。
如今想想,礼玄、礼青顽劣,礼瑾蛮横,礼婴痴愚,竟没有一个可堪大任,这或许便是他平时少教的原因吧。
短短的几句话,顿如醍醐灌顶,谭玉卿立刻起身对着池砾拜了一大拜。
妙法大师虽是怒目之相,却是菩萨心肠,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池砾:……
转过头去眼神传达示意:那好像是你亲堂哥哎。
谭玉书眨眨眼睛,也传达了一个意思:没关系,亲哥也没池兄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