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眉头瞪了一眼眼前的无赖,却换来对方轻飘飘的一个点头,顿时败下阵来,只好拿起勺子,舀起一口药汁,往无赖嘴里送去。
一口又一口,漆黑浓稠的药汁他也喝得挺欢的。
喝完了药,随手将碗搁在床边,顾衍静静看着她,她亦看着顾衍,两人相顾无言。
这连日来,她心里其实有很多七弯八绕的线团似的疑惑和不解,偏偏扯不出个头来,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辛越脸上显而易见的纠结和欲言又止,顾衍拍拍床:“上来。”
“不不了”这算什么,都是前夫了不合适,辛越摇头,“我们早已分开,这怎么能”
顾衍闭上眼睛,额头突突地跳,长吸了一口气,按住心中的不耐,再次说道:“我再说一遍,给我上来。”
辛越反而忙忙起身,连连摆着手往后退去,一步两步,“咚”地撞上了屏风,一块儿光滑莹润的虎头玉佩顺着袖口掉了出来,落入脚下细腻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忍不了了,顾衍起身捡起玉佩,直直站在辛越跟前,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罩住,逼得她退无可退。
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英姿挺拔,一身月白袍子更为他添了一分谦谦君子的气质。
辛越很少见他穿白色的衣裳,小时候见他,总是一身冷硬冰寒的甲胄,再大点儿,就见他换了朝服,一年一年,官越升越高,朝服换得还挺勤,再后来,成了亲,他在家里也只常穿些玄色、深紫、藏青的衣裳,甚少有让她觉得他顾衍是君子如玉的时候。
这不开窍的鸵鸟,不知道又在胡想些什么
他蹲下身捡起玉佩,将它放在掌心,用指腹轻轻抚摩着,动作自然像做过千百次,站起身凝视辛越:“看我一眼,好不好?”
辛越心头钝痛,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强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哽咽:“顾衍的妻子,早就死在了三年前还背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顾侯爷大义灭亲之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辛越!”顾衍突然拔高声线,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语气里有努力克制的痛怒,“看着我!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心寸寸开裂,痛楚清晰可感,一句句地重复呢喃着说着迟了三年的对不起,“我那般说你,是为做局,我不刺你一剑,狸重就会立时杀了你。可我,可这一切都源自我的自大狂妄,我以为我只手遮天,算计时局,算计人心,将一切握在手里,就能保护你。偏偏,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偏偏,害了你。”
辛越看进他的深棕色眼眸,扯开心头结了三年的血痂,字字句句含泪带血:“你是顾衍啊,你是大齐的一堵边墙,你是大齐的一柄利剑,你心有家国,你要一举平定边境,那我便是那只有小我没有家国的人么,若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们也不至于成今天这样!”
“我蠢,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反害你越卷越深,”顾衍闭了闭眼,面上显出一丝痛楚。“可没有人能往你身上安罪名,你没有通敌叛国,是我该死,我让你受伤,活该我找不到你”
“来!”顾衍一把抽出黄花梨围榻椅上的剑,将剑柄强放入辛越手中,说道,“我刺你一剑,你还我一剑,两剑,你想如何都行。”
一滴两滴的清泪从脸上滑落,辛越本以为自己豁达不羁,早已将那段痛苦万分的日子抛在脑后,没想到只是被胆怯一层一层地埋在心底,如今,她一层一层地把它撕开,血肉模糊地抛在顾衍面前。
他一松手,她亦任由长剑闪着寒芒落入地毯。
再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你看,我如今的手,已经握不住你的剑了。难道你没想过,三年过去,我已经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了么?难道你没想过,三年可以改变很多,我许早就不爱你了么?”
顾衍垂头苦笑,辛越啊辛越,你还不如扎我个十七八剑,也好过这般。
伸出一只拇指,粗砺的指腹柔柔拂过女孩带泪的脸颊,心里钝痛,像有无数把尖矛从四面八方狠狠扎来,少年时在战场上受的所有伤,都不如这一句“我许早就不爱你了”来得痛。
“你将我带回,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她面容极平静,杏眼清灵,定定看着他。
顾衍眼中风暴聚集,沉沉如山雨欲来:“你不愿意,是厌弃我,恨我,还是为了去找陆于渊?”
她抿唇摇头,缓慢而坚定:“我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你。”
顾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一只手放在辛越的肩头,发白的骨节寸寸收紧,嘴唇动了动,眼眶一点一点染上猩红。
“啪”
大齐国的守护神在她面前,落了泪。
因为她说,我不爱你,不愿再见你。
辛越的心头紧得发痛,紧得呼吸都越发艰难,此时此刻,她惊觉,她竟然还爱他。
可是,她这回,是真不要他了。
“放我走吧。”
她的双眼朦胧,其中暗光流转,似有恳求。
“闭嘴,辛越。”他的眼神一厉,染上阴狠炽烈,“不许再说走!”
辛越只执拗地抬头看他。
二人半晌无言。
过后,顾衍敛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冷面无情杀伐果断的顾侯爷,他拾起剑,大步往外走去,一字一句地抛给辛越:“三年,我既已把你找了回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
脚步一顿,回过头,半张脸蒙在阴影中,“想走,等我死了罢。”
两人这算是不欢而散了吧,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混蛋!”她低低骂了一句,眼泪夺眶而出。
知道了他自始至终没有拿自己当叛国贼,没有疑心过自己,不过是为了布局引狸重和大齐的内奸露头,她心有释然解脱。
可那又如何,那些苦痛对她造成的伤害是实质的,她肩上还有他留下的一道剑伤,她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睡不醒的毛病。
老天爷当年没收走她的命,她已然要对生活感恩戴德了,有什么资格伤春悲秋,既然暂时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就安下心来罢。
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是一个一味活在过去的人,很快就想开了,虽然心头还萦绕着淡淡愁思,也已经影响不了她。
从房里出来,将烦心事抛在脑后,整个人已焕发了精气神,七拐八绕地探了一圈这个府邸,应是他们来云城时,不便暴露身份临时买下的,但府邸很大,逛得她两脚发酸了才走完。
没有发现什么人,偶有几个洒扫的小厮和丫鬟,见了她也远远避开了。0
锤了锤酸软的大腿,回到小院,红豆早早已经等在了门口,低低一福说道:“夫人,侯爷那边传了话,晚上有客来访,便不能陪您用饭了,您看现在摆饭可好?”
“好。”这一天又是照顾病人,又是激烈的情绪起伏,还逛了大半个府邸,那点儿愁思早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了,此时只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快摆吧。”
红豆笑着应了一声,不多时,大大小小十数个菜品就上了桌。
吃饱喝足,辛越摸着肚皮反问了自己一声:“愁个什么劲呢?”
消消食去罢,辛越便站起身,准备去散散。此时天已全黑透了,与白日相比,骤然冷下来了不少。
刚出门口,后头红豆就追了上来,给辛越披上了一件银貂毛斗篷,伺候了几日,知晓她怕冷,还塞了一个鎏金百花暖手炉到她手上,絮絮说道:“我的夫人,天儿也太冷了,奴婢陪您去吧,咱们可以去荷花池旁的暖阁里坐坐,奴婢再让厨房给您做一盅橙香牛乳羹来。”
辛越无可无不可,她本来对这府里就不熟,只是房里待着闷罢了。
一主一仆慢慢踱着,两刻钟了方才走到红豆说的那座暖阁。
嗯,很好,怪不得要来这呢,敢情离顾衍的书房就隔了一片不大的荷花池,辛越斜着眼,淡淡瞅了一眼红豆,后者将门打了开来,状若无事眯着笑请夫人歇息。
算了不与这小丫头计较,处了这些日子,她才发现这小丫头着实不是什么青涩含羞的小青豆,真真是个琐碎热忱的小红豆。
坐在铺了猩猩红坐垫的黄花梨木镌花椅上,辛越四面环顾了一番,虽然已经入夜了,但这府里廊檐下道路旁,琉璃灯盏大红灯笼还是不要钱似的挂着,看过去星星点点的暖光,别有一番意趣。
书房里就没有辛越这边的惬意舒心了,顾衍阴沉着脸,一柄没带剑鞘,闪着寒芒的剑就随意横在桌旁,晃得前来禀事的钟鼎流心惊胆战。
这时,长亭轻声走了进来,在顾衍耳边低低禀报了句:“侯爷,夫人吃过饭就出来了,此刻正在那边的暖阁里呢。”
说罢便直起身,恭敬又含着一丝期待地看着顾衍的反应,没想到自家侯爷的眼光更凉了:“没事做就去和短亭换换,我瞧你一天也闲得很。”
这长亭愣了一瞬,马上单膝跪下:“属下多嘴,属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