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离开,辛大人夫妇二人站在门口,辛夫人收了面上的慈爱笑意,皱着眉满脸担忧:“阿越的气色瞧着不好,手上也没有从前有劲,这三年定是受了大苦头。”
“唉,”辛大人心疼道,“孩子不愿提,咱们也便作不知道,否则,阿越的性子,又要多忧心咱们了。”
“嗯,那时……我如何也不信阿越会……会死,我的阿越,”辛夫人哽咽着,“幸好,幸好……”
“好了好了,乐知,女儿也回来了,不管受了什么苦,往后好好养着便是,虽说侯府里好药必定不缺,但你明日里还是开了库房,捡些女儿从小吃得下的温补小食送了去罢。”
辛夫人应了声好,二人互相搀着往里走去。
是夜,顾衍拖着辛越在前院书房同他一道批折子时,老倪突然来报,顾老太君回府了。
京城里头无人不知,这名声最响的顾府,其实有两个,一是现今的定国侯顾衍所在的顾府,就在皇城根下。
另一个是朝阳街的顾府,也是从前的定国侯府,如今已无人有爵位,便只挂了个“顾府”的匾额,亦被新府的人称为老宅。
顾家二房的顾二老爷带着老太君去了京郊别庄小住已有半年了,此次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齐齐搬了回来。
顾衍出自大房,少时身份尴尬,上有嫡母,下有嫡出弟弟,中间夹着个有与没有都一样的父亲,府里众人皆因他母亲出身的关系都不太看得起他。
却不想籍籍无闻的庶长子自请入了军营之后,却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凭着累累战功和铁血手腕不过十几年间就成了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定国侯的爵位于他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如今他别府另居,与老宅的一家子关系淡漠,几乎不往来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然而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到底还是顾家的人,作为顾侯爷日理万机没空去向老太君请安,明面上尚说得过去,然而作为顾侯爷的媳妇,于礼数上,她还是很有必要去老太君面前遛一遭。
顾衍此时听了老倪来报,斜斜睨了他一眼,老倪后背顿时竖起根根汗毛,脖颈都凉了凉。
辛越窝在窗下的软榻上,捧着本杂书游记胡乱翻着,抬头看老倪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惶惶恐恐,不由好笑。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老宅也不是甚龙潭虎穴,只是有些人弯弯绕绕地试探,有些人七拐八弯地刺人,有些人明目张胆地讨好,让她有些不大适应罢了。
“我这些年不在,你对外都是如何说的?”辛越有心给老倪解围,歪着脑袋问顾衍。
“嗯……”顾衍停下笔,认真思索了一番,“没说。”
“什么?”辛越坐起身,不解地问。
一旁的老倪心中暗道侯爷就是不会说好话,忙不迭地补充道:“夫人,在侯爷的心里您何曾不在过?老倪斗胆,这些年咱府里对外皆是说夫人在府里养伤呢,侯爷爱重您,不让您劳累着。如今那边的老太君回来了,您便是不去也无妨。”
顾衍继续抬笔唰唰写着,闻言十分同意:“嗯,莫要为那些人费了你的心神。”
辛越摇摇头,她已经回来了,之后少不得要在京里露脸,还是不要生这些口舌是非罢,想想便道:“还是去一趟吧,便说我如今伤已好多了,明儿便去向老太君请安。”
顾衍笔下不停,见她坚持也就嘱咐了一句:“不必多待,用过早膳再去,一刻钟便可走了,之后若你要再去,几月去一次即可。”
大哥,您同那边是真有仇啊……
翌日,顾衍果然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辛越用完早膳,老倪便备了一车不轻不重的礼,亲自陪着她往顾府老宅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离京三年头一次露面呢,这三年跟着陆于渊东奔西跑,往日里那端庄大方的举止是一点没用上,现下可得好好回味回味,别一会丢了人着了相就不好了。
朝阳街,顾府老宅的人接了消息亦是震惊不已,据说定国侯夫人三年前在云城重伤,顾侯爷拼了命将她送回京来医治后也大病一场,自此她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只在府中养伤,一应交际应酬,连宫里头赐宴都没去过一回,甚至外界有不少传言都说定国侯夫人已经仙逝了,只是定国侯不愿接受而已。
如今竟递了话要来给老太君请安?!
“娘,您看……”顾府老宅里,几个媳妇子都围在顾老太君身边,面面相觑,眼中皆有些震惊和无措。
顾老太君手里转着一串佛珠,眯着眼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人已经来了,再如何想也无用,老大家的,她也是你的儿媳妇,一会儿该如何便如何罢。”
左手边的高髻华服妇人脸色一僵,应道:“是。”
剩下两个妯娌脸色淡淡,心中都有些不屑,当初多笃定地以为自个生了嫡子,那爵位定是跑不了的了,那般冷待庶子,据说大冬天的连件冬衣也不曾给人做过,现在可好,一家子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众人心思各异中,门外的小厮小跑着便进来报了,侯夫人已过了二门,往顾老太君的永福斋来了。
少顷,便见得一身披雪白软毛织锦披风,乌发圆眼,还未开口笑意已染了三分颜色的女子,袅娜轻步地渐渐走近了。
身后还跟着个圆身圆脸,笑得弥勒佛似的人,倪管家……
顾府人都知道老倪乃是顾衍身边第一心腹,见他跟了辛越过来,都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祖母安好,孙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于您跟前,为您排忧解闷儿,请祖母责罚。”一进正屋,辛越便低头深深地福了个礼,心中暗暗自得,果然十几年的戒尺不是白挨的,瞧咱,三年没用还是宝刀锃亮。
没等辛越在心中得意完,头顶便传来了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起来罢,你身子骨弱,玉莲,还不带衍哥儿媳妇儿坐下。”
辛越连道不敢,又跟自己的正头婆婆顾大太太,并两个婶子顾二太太与顾三太太见了礼,才随玉莲落座在铺了猩红描金蝠纹坐垫的椅子上。
“都说你这几年在府里养伤,我们也不好贸贸然去瞧你,没得扰了你的心神,现下可如何了?”顾三太太向来是个嘴直心快的,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起了个话头子。
“好多了,只还有些体弱,侯爷拘着不让多走动。”辛越柔声说着,说到顾衍时恰到好处地垂头娇羞起来。
“既身子弱,便好好调理,想来你府里也不缺什么,我这倒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前儿原哥儿拿来的一匣子参,一会儿你便带了回去用着吧。”顾老太君无甚起伏的声音响起。
辛越看了一眼正中梨花木扶手大椅上坐着的顾老太君,仍旧是不变的褚褐色暗绣斜襟上衣,她老人家似乎就偏爱这种厚重严肃的色,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常年无甚表情,喜怒不辨,额上的拇指大的红宝石倒比她整个人都更有生气些。
她起身一福,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让祖母为我们小辈操心呢,该是我们给您孝敬才是。”
“好好养着,早日为衍哥儿诞下子嗣方是正道。”顾老太君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
“是。”辛越霎时红了脸,轻轻坐下了。
方一坐下,她那从进来便没开过口的正经婆婆便不经意似的说了:“从前瞧着你,倒是精气神儿挺好的,如今确实弱了些,不可仗着侯爷宠你便任性胡来,既身子不便,早些为侯爷选几个房中人伺候着,你也清省些。”
顾大太太身正背挺地坐在她的对面,发髻一丝不苟,染了丹蔻的长指从鬓边抚过,软语轻言,敲打辛越。
辛越瞧在眼里,甜甜笑着应了:“母亲说得是,媳妇回去便会给侯爷提的。”
打太极谁不会。
顾二太太坐在大太太下手,今日只穿了一身素淡的衣裙,就如她的性子,淡漠寡言,但人若是将刀子捅到了心窝,也是会还击的。
听了顾大太太的话,她心中有些难堪,在座中只有她不曾为夫君诞下一儿半女,不禁也想这嫂子的话是不是也在讽刺自己。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说道:“要说衍哥儿的脾气,咱们自家人也都是知道的,他爱重媳妇,自然觉得嫡子才是最要紧的,想来也觉得只有这嫡子才配承自己的爵位。”
一席话不轻不重,倒是把顾大太太气了个暗伤,生了嫡子,却没能承爵,说得不就是她吗!
顾老太君轻咳了两声,眼神状若无事地扫过大儿媳和二儿媳,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长孙媳妇,看似憨厚乖顺,实则跟那长孙一样,都是反骨头,定了定神也不知对谁说:“只要是衍哥儿的孩子,放在衍哥儿名下养着也都是一样的,你母亲有一点说得不错,你如今身子弱,侍奉夫君多少力不从心,挑两个老实的伺候着,也是为你好。”
辛越恭顺极了,脸上的笑意便没拉下去过,应声道:“是,祖母,孙媳记下了。”
得,看似应了,实则什么承诺也没给,顾老太君心中亦是一阵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