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众人互相寒暄着,交耳清谈,席上除了帝后与顾侯爷那一席,俱都已入了座。
琴师坐在殿中一角抚琴,丝丝缕缕的琴声和着众人的交谈说笑声,整个颐和轩一派热闹华贵之象。
刘夫人姿态优雅地落了座,偏了头看眼垂头丧气的女儿,脸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口里却尽是数落:“还不坐下,便是逞了口舌之快又如何,她许蓁蓁便不想入顾侯府了?你自将你高门贵女的气派展现出来了,侯爷不说动心自也高看你一眼,届时若你能得了他一两分青睐,还用气她许蓁蓁一两句疯话吗?”
刘云双听了母亲一说,心中的火气去了不少,暗暗想定要让顾侯爷看到自己,为自己倾倒,届时看她许蓁蓁还笑得出来。
想着提了裙盈盈落座,再抬头便已换上了一张娇美的笑容。
一曲将尽,袅袅余音未散,门外传来了内侍的唱礼声,帝后缓步入了大殿,众人皆俯身行了大礼。
小皇帝今年将将十八岁,尚未弱冠。
乃是太后与先皇唯一的孩子,出生时就带了弱症,虽不影响寿命,却也较常人孱弱些。
故而先皇临终前始终放心不下,在遗旨上交代了顾衍监国辅佐,又为了制衡顾衍,指了郑太傅家独女作皇后,虽然郑氏比皇帝还大上三岁,但也是个好意头。
加上郑太傅门生众多,相交极广,先皇打的就是希望郑顾二人势力相当不至于一方独大的念头。
可惜多年交手下来,郑太傅羽翼还是被顾衍剪得七七八八,别说在朝堂上与顾衍一派分庭抗礼,就是想要左右朝堂局势也已做不到了。
小皇帝的性子也颇与历朝历代的皇帝大不相同,甚至可谓是离经叛道。
因自小便体弱的原因,太后与宫人便格外悉心照料,所求皆有回应。
虽没养成个跋扈无礼的性子,却让他从小便随心所欲惯了,对朝政一丝兴趣也无,三五天一上朝也是常事。
大臣们或劝谏或跪求,都拿他丝毫没办法。
因为谁也没想到,你敢跪,小皇帝竟就敢以手抚胸作虚弱状,大臣一跪,小皇帝就要胸口疼三天,头晕三天,罢朝一旬,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不劝了。
圣上兴致好,便到乾清宫略坐坐听臣子议事,圣上若有个“头疼脑热、手脚酸痛、胃肠不适”,大伙便自行议事,多年下来,都已经习惯了。
小皇帝今日着了一件明黄底绣金龙九条的常服,石青色的收边袖摆倒显得人更清俊高挑了几分,走在前头,还不忘偏头看看身侧的皇后。
皇后亦是一身正红色亮金线绣百鸟朝凤的常服,落在皇帝身后半步,含着笑端庄从容地缓步朝上座走去。
其实皇后的容貌倒属清丽可人,只是或许身居高位,为后宫乃至天下女子典范,加上心中总挂着自己长圣上三岁,装扮上便不以青春活力为主,而是时刻着正装,将自己拘得如她头上的青丝,一丝凌乱交错也无。
帝后二人落座后,小皇帝便急急喊了内侍将人请进来。
众人方一坐下,听了小皇帝的话心中又疑惑起来,这是要请谁,不过很快,门口慢慢步入的高挑挺拔的玄色身影就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只是,玄色身影侧旁,竟然跟着个女子,众人心中顿时又惊又奇,联想到最近的风言风语,一时也摸不准这女子到底是谁。
“没吹着风吧?朕就说这规矩刻板没趣,明明在门口就遇上你们了,还要你们等朕进了才能进,白白吹了这会子冷风!”
小皇帝心里,顾衍是如兄如父的存在。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大齐最大的贡献估摸着也就是这身血脉,治国不行,领兵更是不通,而顾衍不但推他上位,让他当一个清闲皇帝,还将父皇留下来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父皇在时还更好。
其实说个大不敬的,便是将皇位拱手相让他觉得也是应当的,只是列祖列宗估计会从皇陵齐齐跳出来。
不过他自觉处理国事不行,看人还是很准的,顾衍并无夺朝篡位之心,否则自己刚登基那会他就能让自己“病逝”自个当皇帝了,于是他对顾衍更多了几分敬几分爱。
随着话音,顾衍携着辛越踏入殿门,辛越穿了一袭淡紫色束腰长裙,上衣外罩了短款的银貂毛披肩,一袭长裙并无甚花纹俗饰,只每隔一指便垂了一条细细的亮线,离得近的仔细一看,竟是以千百颗小米大小的宝石珠子串成的,以精巧的绣功绣到裙摆上。
每走一步,这道道亮线便应着灯火摇曳生光,满室灵动。
二人走到主座前,恭敬地向座上的帝后行了大礼,顾衍面容沉静道:“礼不可废,是臣来迟。”
小皇帝不耐地摆摆手,站起身绕开身前的案几,亲去将顾衍搀了起来,又虚扶了辛越一把,才道:“什么礼不礼的,咳咳,朕体弱乏神,顾侯为朕分忧不少,来迟也是情有可原,快坐下吧。”
顾衍携着辛越一道落座,又细致地为她理了理披帛,众人才看清了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有几人已想起来了,特别是上头四座中的诚亲王妃与恪亲王妃,顾衍辛越成亲时,她俩作为五福之人又身份高贵,可是去铺过床的,自然晓得辛越长什么样。
二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看来这京里贵女们的芳心要冻碎在这寒冬腊月中了。
一时间人声全无,仅余琴师低缓的琴声在殿内飘游。
众人心思各异,有那骤然认出辛越身份的,有那不明所以暗暗咬牙心生嫉妒的,有那作壁上观看笑话的,一股无言的暗流随着琴声流淌。
皇后一眼便认出来了辛越,初见的惊诧已经完全收敛,此刻脸上仍是噙着雍容的笑,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
小皇帝夹起一块炙鹿肉放入口中,也莫名觉得大家有些诡异的安静,心中打了个转,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缓和缓和:“今日腊八,诸位可要多吃些多喝些,朕还让玳瑁楼的大厨进了宫,听说你们近来都爱吃些玳瑁楼的小菜,就连长相思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滞,齐声谢恩便执筷吃了起来。
幸好此时两队舞姬袅娜而入,乐师换了一首轻灵欢快的曲子,殿中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辛越坐在玫瑰木扶手大椅上,和对面的两位亲王妃与同边的郑老夫人温温客气一笑,又抬眼瞥了一圈大殿,一下就看到了爹爹娘亲的位置。
辛母正好看过来,见女儿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一瞪,来迟了还跟猴儿似的!
再四下看了一眼,还是如从前一般,金碧辉煌,珠翠环绕,皇室一贯的作风,嗯……只是有些诡异之处。
她偏头低声问顾衍:“吏部是不是年底给你们发金子了,怎的女儿家的伙食都这么好的么?还是三年没回京,京中的审美也不同了?”
顾衍深深看了一眼辛越,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她身前:“还没开始倒酒,怎的就说起了醉话?”
辛越接过茶捧在手心里暖着,并不喝,仍是想不明白。
顾衍叹了口气,他原是知道些前因后果的,只并不把它放在心上,要他用常年浸淫朝政战事的口气将这种小道八卦说出来,辛越怕是高看他了。
给她理了理鬓边的千珠垂穗,想了想说:“国泰民安,山河稳固,总有些吃撑了的人。”
辛越似懂非懂,很快就不再纠结了,因为桌上有一碟她爱吃的糯米圆子。
小皇帝晃心晃神地看着殿里婀娜舞动的迤逦身影,心中颇觉无趣乏味。
扭头一看,一贯冷情铁面的顾衍竟在为辛越挽住宽大袖摆,好让她夹菜时不让袖摆沾了菜渍,小皇帝不禁动容。
也有些感慨,他年少登基,既无经国之才,也无□□之意,自小就活得任性妄为,却不得不为了祖宗,为了正统,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见过顾衍手持滴血长剑,悍勇肃杀踹开宫门,一剑将作乱的内侍军首领钉死在宫门上。
见过顾衍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放到龙椅上,指着殿中的断臂残肢告诉他,若不坐稳了,跌下来,就是这个下场。
也见过文华殿三天三夜未熄的烛火,顾衍满眼血丝,一手批着折子,一边听他背书。
此刻只得叹一声:“难得看顾侯有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候,百炼钢终成绕指柔啊!”
底下有官员立即附和道:“看来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惹得众人接二连三地恭维起来。
也有那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的,刘太尉家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可是一心想让女儿在今日能得顾侯青眼,一步登上青云梯去,便理了理鬓发,状若无意地开口:“也不知是哪家贵女,能得顾侯如此青睐。”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有面露好奇的,有不屑嗤笑的,有淡然自若的,众生百象,呼吸之间便可见心中所想。
顾衍眼都没抬,辛越亦是当没听到。
此刻可没人敢接话,认得辛越的不敢得罪顾衍,人正主还没说话呢,哪轮得到他们来多嘴。
只除了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哈哈一笑:“顾侯啊顾侯,瞧你将夫人藏太紧了吧,怪不得他们还不认得人呢!”
夫人?!!!这女子竟然就是顾侯夫人?!!!不是说顾侯夫人重病难愈,府门也出不了吗?还有说她早就死了……
“哐当”一声脆响,有人的酒杯摔裂到了地上,才让辛越偏头看了一眼,是一身着白衣,清秀可人的女子。
十六七岁,可惜,手倒不大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