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娘亲瞪了一眼,辛越讪讪,转头一看皇后已经给这青衣女子赐了座,双手抚拍着她的手亲热极了:“来,这就是我说的茶艺大师,闺名唤师青。”
这叫师青的女子起身向众位勋贵官家太太们行礼。
众人见她行止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从容淡雅的气质。
这时座下钟老将军的独女,如今是阁老之妻的钟氏惊呼道:“可是师将军的嫡女,青儿?”
师青循着声音,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含笑盈盈一福:“见过钟姨母,姨母安好。”
师这个姓本就少见,钟氏这一说,大家都想起来镇守云城数十年的钟老将军麾下就有一位大将姓师,祖孙三代都跟随钟家驻守云城,但大都战死在了古羌来犯之时,只余稚儿女眷,一门忠烈,令人动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大伙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怜与敬。
皇后淡笑不语,身后宫人便端来了点茶的器物并宫里上等的好茶。
这些高门大族的子弟们自觉是风雅之辈,平日里也没少斗茶,看谁的茶叶茶艺更出众。贵女们自不必说,点茶那是从小必学的技能,若出了门子,点不得一手好茶,是要被婆家人笑话的。
因此大伙都抻直了脑袋想看看这位特地被皇后请上来的茶艺大师究竟能点出个什么花来。
众人的目光灼灼,师青泰然自若,十指纤纤,碾茶为末,细腻的粉末在她的手下如同绵密的粉末大军,一起一落,一旋一停,井然有序,翻腾轻扬。
注汤时亦是手法娴熟,拉高倾倒,浑然忘我,使得观者都不觉沉浸其中。
很快地,一碗茶便分好了,师青双手捧茶盏,徐步向前,弯身行礼将手中茶盏举高,恭敬地奉给眼前的皇后,此时身边的众女眷才得以看到这茶盏,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师青时眼神已然变了。
只见茶盏中已自生一界,茶盏正中出现了一朵绽蕊怒放的牡丹花,花瓣舒展,重重叠叠,左右有七八片绿叶相衬,姿态雍容华贵,真真是国色天香。
师青清冷的声音响起:“民女微末小技,仅以此茶恭祝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皇后也愣了一瞬,才微微一笑赞道:“果真是鬼斧神工一般,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能想到有人竟能将茶粉与水化成如此精巧的图样。”
浅呷了一口茶水,也是齿颊留香,回味绵长清远,不由深深看了师青一眼,多了几分真心地称赞:“可观可赏可饮可品,果真是不俗。”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堆笑道:“果真是茶不俗,人更是不俗呢!”
“也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福气!”李翰林夫人郑氏上下打量了师青一眼,逗趣着接口。
你一言我一语,师青也只是微微垂首,神色分毫未变,礼仪规矩好到了极致,周旁女眷心中又是一赞,果真是个宠辱不惊的。
皇后又举起茶盏品了一口,放到一旁,浅淡说道:“说起来这位师青姑娘还是顾侯爷举荐入宫的,顾侯爷才是慧眼识人。”
?辛越一时无言,看热闹的人成了热闹本人,火怎么又烧到了自家身上。
顾衍没有回答,专心给辛越布菜。
师青眼角余光瞥向顾衍的方向,往日里孑然一身的玄色身影旁竟坐了个女子,心中猛然一惊,再抬起头一看,那人……竟是顾侯夫人!
心里百转千回,嘴角勾出一抹自嘲,她知晓自己与顾侯夫人长得像,若非如此,三年前顾侯爷也不会指了自己代替夫人去涉险。
彼时她初初上山便受袭重伤,再醒来就已被送上了回京的马车,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听说顾侯爷将狸重斩杀在云城,大败古羌,而顾侯夫人重伤,甚至传出了不治而亡的消息。
如今,竟能在此见到真人。
她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不甘。
座下众人听着,虽心生好奇,也不敢去过问顾侯爷,但那颗八卦之心是熊熊燃起了,边与身边人交谈,边竖起耳朵关注着上首的动态。
“顾侯爷在云城待了那么久,认识师姑娘也不奇怪,师姑娘是将门之后,侯爷自是会照顾一二,不只师姑娘,凡上了战场士兵的家眷,哪个没有得到妥贴安置的?”有座下非郑氏一派的,开口圆缓道。
“哟,那也没有一个进了宫的呀,更别说长得还这么像……”信意伯夫人白了那人一眼,尖声怪气地故意说一半漏一半,无端惹人遐想。
顾衍面色一沉,手中的杯盏搁到桌面,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响声,却像催命鼓似的击在了上首郑氏后族人的心中。
尤其是底下还在和各位宗亲攀谈的信意伯本人,面色瞬间就发青了,看到所有宗亲都朝他摆手表示不欲多谈时才看到自家夫人的行径,直在心里怒骂真是不知好歹的长舌妇人!
说到云城,辛越想起来了……
她缓缓松开顾衍的手,心下顿时沉了下来。
这个女子,是三年前,在她被顾衍关在屋子里时,那个替她去和古羌人接头的替身,怪不得一看就眼熟。
只是,皇后与师青相交,是为什么?
听说了日前的八卦消息,准备一替到底,让师青拿下顾衍?
可是今晚她亦出席了,还让这么个人在她跟前走一遭,是为了让自己不舒坦?
好罢,她得承认,不管上头那些人是故意做局还是无意为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对她造成影响了。
看着师青,辛越心中就想到三年前,纷乱破碎、极致痛苦的回忆,她不舒坦,旁人也别想舒坦了。
素手轻抬推开顾衍送到唇边的瓷勺,轻轻道:“吃不下了。”
无视旁人的偷眼打量,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掀了眸子,准备一击致命,懒得同这些人多费唇舌:“皇后娘娘记性真好,云城一战中失去亲眷的女子送入宫里的也不少,您就记住了个师青姑娘,宫宴都不忘让人上来走一遭。”
嘲讽之意不加掩饰。
人都把手伸到脸上来了,不回敬一番真当自己吃素的呢。
皇后脸一僵,没想到辛越看着柔心弱骨,一幅病弱之相,说起话来竟这样不客气,大喇喇地就将台面下的东西翻上来说了。
“顾侯夫人哪里的话,本宫不过是觉得师姑娘投缘,况且茶道高深精妙,本宫亦心向往之。”
顾衍冷冷一笑,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不过没腾手收拾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他的人身上了。
瞥了一眼上首幸灾乐祸的人们,顾衍旋了旋桌上的酒壶盖子,漫不经心说道:“皇后娘娘既闲着,臣想后宫大选也可以提前了,为圣上遴选品貌皆优的秀女入宫,也好早些让圣上有第一个小皇子。”
字里行间都是嘲讽,还有隐隐的威胁。
皇后万年不变的微笑陡然崩裂,抿直了嘴角低头看着自己攥得死紧的双手。究竟,谁才是皇后!
旁边的郑氏族人面面相觑,若皇后无法产下嫡子,那她这个皇后,乃至整个郑氏,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底下的大臣们互相交递眼神,照祖制,圣上应再过三年才开始大选,如今郑氏不过说了一句话让侯夫人不高兴,顾侯爷就能让宫里明年便开始大选。
还有朝政嗅觉异常敏锐的人精们还嗅到了另一层意思,那便是,只要顾衍想,皇子从皇后肚子里出来还是其余妃嫔肚子里出来,都是他抬手之间的事。
这话也就顾衍敢说,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上头的人气都捋不直了。
于是大伙都暗暗盘算起来,不与顾侯夫人及辛府交好便算了,但万万不可得罪他们,不若护短的顾侯爷定让他们悔到肠子青。
底下交谈的官员和贵妇闺秀们大多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耳听八方的同时都没有停下细语交谈,个顶个都是一心多用的好手。
故而首座上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就以郑氏族人的纷纷败退而结束了。
师青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又听了一番顾衍的冷语,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只面上还要镇定自若,她不能和郑氏族人退到他们的坐席,只好继续找些茶艺相关的话题与皇后说着,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冷清,让自己太过难堪。
宴席的后半场,辛越多少有些恹恹,提不起劲来,浑浑噩噩的待宴席结束了便被顾衍拉着避开人群往文华殿偏殿去。
她面上淡淡,并无往日的神采,顾衍也只能攥着她紧握着不肯松弛的拳头,知晓这是她封闭自己的一种方式,心中万般无奈,好容易养回来的一些神气,又被打回去了。
罢了,慢慢来吧,经历那般生死之境,身上的伤尚未好全,心里的伤又怎么能说好就好呢?
顾衍一心想带着辛越到速速到文华殿揉揉她紧绷的小圆脸,让她稍松泛些,不料半途中就遇到了拦路之客。
辛越晕晕乎乎地由顾衍牵着,直到他们在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纤柔的青衣身影。
她脚步一顿,抬头看看这熟悉的匾额,文华殿。再看看眼前的人,这总不是偶遇吧?
确实不是,青衣身影款款上前,在离二人四五步处福了个礼,垂首露出一段纤长白皙的玉颈,幽幽说道:“见过顾侯爷,今日师青给侯爷添乱了,有负侯爷当年的大义搭救,请侯爷降罪。”
语气间哀哀戚然,柔弱得让人不忍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