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皇帝第三次兴致勃勃地问起陆于渊在各国周游的见闻时,陆于渊眯着眼靠到椅背上,漫不经心说道:“听说贵国顾侯爷少年英才,南征北战,想必也到过许多陆某未曾踏足过的地方罢?”
小皇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就从各国山水奇闻转到顾侯身上了。
他看顾衍轻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看了陆于渊一眼,语气是一贯的淡漠,但他似乎听出了些针锋相对的味道:“陆公子闲情雅致,寄情山水,顾某自到一处所思便是收复国土,安定一方百姓,自是比不得。”
你是玩儿去的,本侯爷是为国为民,少拿你跟本侯爷比。
辛越默然无言,开始盼着晚宴早些结束。
一番话淡泊平静,却勾得许多大齐官员露出思忆的神情来,他们大多都是经历过战乱的,饿殍遍野、战骨连天的日子浮上眼前。
已入中年的想起了战死的孩儿,早已成了诰命夫人的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少年,少年将军想起了家中两封来不及送达的家书。
数十年战事,破碎的山河可以重建,失去的人都成了遗憾,哀哉!
古稀之年的大学士流下一行浊泪:“迢迢万里啊,雨雪跨江十不留一,少年郎啊,全填了那吃人的大戊江!”
点点红光在众人眼中泛起。
彪横大将直接站起身,遥遥朝顾衍行了一礼,粗犷的声音说道:“下官跟着顾侯爷打北蛮子的时候,侯爷一连三日滴水滴米未进,带着兄弟们死守红河谷,才给援军挣得了增援的时间,不然若是当时北边被撕开一道口子……”
彪横大将不忍回想,复又举起酒杯朝顾衍敬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在大齐人心中,顾衍先是疆域的一道固不可摧的防线,再是鞠躬尽瘁重塑山河的守护者。
都说时势造人,然多少年能出一个顾衍呢,就出了这么一个,便挽救了一个王朝,从号鼓连天,翻篇换曲,奏上锦绣笙歌。
故而就算是顾侯爷独揽大权、专断独行,他们也近乎是默认了这样的做法,若是将江山交给圣上,难保这锦绣河山不会再破碎一次。
再倒过来说,也不是没人跟顾侯爷对抗过,但就连桃李满天下、还有先皇撑腰的郑太傅都被顾侯爷掀下了马,还有谁能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呢?
囫囵当个太平盛世里的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留三两句清名也就是了。
肃穆的气氛忽然被一声嗤笑打断。
陆于渊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饮下一杯酒:“听说南地沿海之处,还将顾侯像塑成金身,月月朝拜呢。”
一语落下,殿中人声全无。
角落处的袅袅琴音“铮”地发出一声刺耳嘶鸣,琴师惶恐起身,无声俯首告罪。
辛越眼角一跳,终于看了陆于渊一眼,这人是吃错了什么药,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功高震主贴在顾衍脑门上了,不怕走不出大齐?
陆于渊眼角余光没离过辛越,见她瞟过来,只挑挑眉,没有半分收敛。
座下的大臣们不着痕迹地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这渭国来的使臣是怎么个意思,前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敢对着顾侯爷扔软刀子了。
四下惶然,这话无人敢接,一个不慎就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辛越在桌下悄悄拉了拉顾衍的衣角,他却在满堂飘飞的目光下专注地给挑碗里的鱼刺,细小的鱼刺被一根根挑出,对自己的动作恍若未觉。
眼角跳得更厉害了,辛越有心想在二人之间转寰,却没一个领情。
殿内的气氛凝滞了数息,倒是小皇帝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正常么,朕小时就常听父皇说南边沿海常受到海寇流匪侵扰,顾侯爷给他们拔出了这百年之久的毒疮,要朕是南地百姓,自然也会感念他的恩德。”
辛越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斜斜盯了一眼陆于渊,警告他莫要再放肆了,自己欠他一条小命,可不想夹在他与顾衍之间。
后者笑了笑,收到辛越的目光,终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谁成想小皇帝才是顾衍的第一号死忠呢,罢了罢了。
两人的眼神对视落到顾衍眼里,他心头涌上烦躁,正待开口,却被武安侯抢过了话头。
武安侯高聿其,少时虽然有些风流韵事,但自从费尽心思求娶了首辅大人的嫡女之后,规矩守礼二字就刻在了他骨子里,如今掌京中安防,也是顾衍心腹。
他站起身,朝上拱了拱手:“陆公子哪里的话,顾侯爷奉皇命剿海寇除山匪,百姓感念的乃是皇恩浩荡。”
一句话就把方才的唇齿硝烟灭得干干净净。
座下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借着话势就揭过了。
辛越父亲作为礼部尚书,自不能让今夜宴会太过难看,早在嗅到话头不对的时候就悄悄吩咐了身后的内侍,将宴会表演单子临时变了变,将大选的闺秀们准备的节目往前挪了挪。
顾侯爷一改先皇守旧袭故的做派,平边境,开商市,扬远帆,通四海,民风自是没百年前那般迂腐古板,此次大选的消息一放出来,第一个除夕夜宴就是秀女们争相显能的好时机。
故而辛父老早就收到了几家同僚悄悄放出的话头,有琴艺卓绝的想奏曲一支,有舞技高超的想翩翩一舞,有才情横溢的想当场挥毫作诗。
辛父知道了,捋着胡须笑得眼儿都瞧不见,这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半张演出单子啊。
拣选了一些雅致不俗的节目,通通报了上去。
这时殿中气氛刚由冰点转融,西南王之女就甩着鞭子入了场,一身红衣骑装,英姿勃勃,娇蛮可人,噼里啪啦地将手里的鞭子甩出铿锵气势,活脱脱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引来殿中大片叫好声。
西南王瞧着小女儿的身影,偷眼打量了一下圣上,嘶……心道不好,圣上连个眼角也没抬,只顾着琢磨桌上摆的新瓷碗上的花卉。
若要让女儿入宫,看圣上怕是走不通的了,只能……走走顾侯爷的路子。
西南王与顾衍的交情不浅,在顾衍十几岁刚刚起势时,便十分看好这个如利剑出鞘不可阻挡的青年,觉得他甚有大将之风,不老于世故,远见卓识多谋善断,将来必是个人物,果然十数年下来,他就爬到了他都不敢想象的地位。
他心念一转,将注意力放在了陆公子身上,陆公子瞧来就与顾侯爷不睦,若能缓和一二,届时再与顾侯爷透一两句话,自家女儿也不是没机会。
清了清嗓子举了一杯酒朝陆于渊敬道:“陆公子西南一别,风采更胜往昔。”
陆于渊同样举杯回敬,闷了一杯酒,不作答话。
西南王心想这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脾气都挺大,罢了,老好人是要做到底了。
小皇帝倒是很好奇,眼神从瓷碗上抬起,问道:“皇叔,你俩怎么也认识?”
西南王拱手哈哈一笑:“禀圣上,臣与陆公子,那是不打不相识。”
“咦,怎么说?你二人为何打起来?”小皇帝毕竟年轻,又是一派天真的性格,闻言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西南王又道:“臣所属西南,常年瘴气缭绕,却产不少别地都没有的草药。多年前,陆公子不知从哪打听来,我府里收了一种能治脑疾的草药,巴巴地找上门来要与臣买呢!”
听到这,顾衍和辛越的脸色齐齐一变,她抬头看向陆于渊,他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扫了她一眼才懒懒说道:“可惜啊,任陆某说破了嘴皮子,西南王也不肯卖予陆某。”
“咦?”皇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适时地问了一句,“不知陆公子也通岐黄之术?”
“略知一二。”陆于渊点头。
小皇帝好奇心越来越重,催促道:“皇叔快说,你们是如何不打不相识的?”
西南王抬了头,看向殿中大柱上的金龙浮雕,陷入了回忆中:“臣不肯卖,是因为那草药极是难培育,且只能长在我们西南嶙峋怪石之下的溶洞之中,便是臣也只有那么二两半,当救命宝贝还来不及,怎舍得卖了它。”
“后来啊,”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气又笑地指指陆于渊道,“这小子跑到臣府里放了几把火,等臣把那草药从库房里救出来,就同臣抢起来,哈哈,陆公子,你臂上的伤可好了?我后腰的伤现在下雨天可还疼呢!”
辛越垂眸,陆于渊的手臂上确实有一道伤,伤口应是很深,结了疤都有一道巴掌长的凸起,与他“万险从身过,半伤不沾身”的歪理念实在不同。
在到云城之前,他们去过一趟西越,那段日子属实不大愉快,陆于渊被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皇子扯破了衣裳,她才看到这道狰狞的疤痕。
二人跑路时,她偷偷问过他,“你这疤,可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
犹记得他当时半晌没说话,带着自己掠得飞快,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才说了一句“确实是翻船了。”
现在想想,他说的翻船,究竟是在西越皇子手底下翻了船,还是……在自己身上翻了船。
辛越心中惊悚,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恨不得封上陆于渊的嘴。
不自觉地转头看向顾衍,他将半碗柔嫩的鱼肉放到她面前,脸上瞧不出喜怒。辛越执起筷子,一点一点放进嘴里,走神得厉害,半点味道都没尝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