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招了招,顾衍才从善如流地走过来,这一桌子的女眷都站起了身,悄没声地让了开去,顾衍撩袍坐在她身旁,瞥了一眼老倪。
老倪会意,立刻答道:“夫人方用了一碗。”
顾衍便伸手拿过了桌上的甜汤,喝了一口,心中嫌弃味道甜腻不散,但还是三两口地喝完了。
用过甜汤,二人也没留下用午膳,顾衍便携着辛越在众人的一再挽留下离开了老宅。
这趟老宅之行,比辛越想象中的简单多了,正应了老倪刚说的那句话,侯爷一年来这一回,就像这东风刮过,只要扫个风尾,就够这一家子人吃喝一年。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就算京中所有人都知道顾侯爷同顾家老宅不合,但只要他每年回来这一次,让大家知道他还姓顾,同这家人还是一个祖宗,就也没人敢真往死里落井下石。
这也是顾衍的目的,他不可能亲近老宅、抬举老宅中人,只消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辛越明显感到顾衍的情绪不高,她拉起顾衍的一只手指,轻轻晃了晃问他:“甜汤好喝吗?”
顾衍反手扣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实话实说:“甜得腻人。”
从小,侯府的人虽薄待他,但过年的一碗甜汤还是有的,只是他从未喝过,在他心里,甜汤即意味团圆,而他,孑然一身的人要什么好意头。
如今再喝,虽是甜得腻人,心里却有了别样的滋味。
辛越歪了脑袋,靠在他肩头,心中想,腻也没看你少喝,一碗不是连个底也没剩吗,转念道:“回去了我让厨房也做一碗少搁糖的,你再尝尝?”
“好。”他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府里该添个擅做点心小食的厨子了。
辛越靠在他肩头,鼻尖嗅着男人身上浅浅的伽南香味,手里把玩着他的修长手指,车马缓缓前行,她的心头十分安宁,临时起意道:“去庄子上罢?就是你昨日带我去的那个庄子,还没泡汤呢。”
“好。”顾衍伸手马车壁上轻叩了数下,辛越便感觉到马车换了方向,有说不出来的情丝细细密密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庄子在京郊,辛越方才掀了一角帘子,天色又沉了下来,看来一场大雪免不了了,估摸着还得走一段时间。
还好车内置了暖炉,一侧的窗格微微支开,倒也暖而不闷。
辛越侧头看顾衍又拿起了折子翻看,凑过去捏着折子一角,丢到了角落里,嘟着嘴不满道:“好歹是大年初一,你能不能歇歇?”
“不看了,过来。”顾衍拍拍大腿,辛越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合适。
只抬了抬屁股,想着糊弄了事的时候,腰间突然一紧,她整个人就被往一边拉了过去,头被按在一处温暖的胸膛,贴得紧紧的。
风雪渐大了,些许雪沫冰粒打进了马车,顾衍伸手将窗子合上,听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膳厅里的些末小事,说不得几句,话音渐息,便只剩了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顾衍轻轻将一只软枕塞到她腰间,将她的脑袋挪到了怀里,扯过一旁的大氅盖住她,也合上了眼。
恍恍惚惚间,辛越听到顾衍唤了她一句,她坐起身,迷糊道:“到了?”
转头却见顾衍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伸手取出了车壁暗格里的长剑,转过头安抚她:“坐好,有几只不长眼的喽啰。”
辛越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擦擦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从前刚被他绑上贼船时,他也曾隔着窗扇问过她,若与他一起,便有数不清突如其来的刺杀,问她可害怕。
那时她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作为十几岁青春年华的漂亮姑娘,谁要和他在一起,更别说迈入那等险境。
可惜,后来还是没能逃过这人的五指山。
辛越犹自出神,马车突然一阵剧晃,她紧紧抓着窗格,顾衍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肩,低着声音安抚她:“没事,一会便好了。”
只是脸上不耐之色愈重了。
“嗯。”辛越静静坐好。
她倒不担忧,马车壁是镀了一层玄铁的,坚固万分,顾衍也顾及着她,与她一同待在车内。
外边很快响起了厮杀声,热血喷洒在窗格上,她“啪”地合上了窗缝,慢慢数着时间,心里默默想,此处离京郊大营不远,不知什么人这般不长眼,在这伏击他们,过不久应该便有兵马来支援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衍的手底下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若以一当十,算算来人也有百来人。
啧,真是大手笔。
大年初一就见血,只能保佑这一年红红火火罢。
她这边神思都飞到天外去了,猛地被一股冷风激醒,凝神看到车门被自外开起,一股冷风夹着冰雪灌入车内,长亭喘着粗气,一手将剑抵在车沿,边说道:“侯爷,来人太多,撕开了口子,属下护您和夫人先撤。”
顾衍转身用自己的大氅将辛越盖住,揽着她跃下了马车。
落地一瞬,辛越抬眼扫了一圈,天色铅灰阴暗,漫天漫地的雪被猎风席卷着翻腾飞扬,数十个黑衣蒙面刺客持剑拿刀与顾衍的暗卫战在一处,寒光凛凛,血色喷涌,满地都是倒下的黑衣。
顾衍的身手极快,在刺客围过来之前就带着辛越一路奔到了东南方向的一处突破口。
奔袭间,七八道银光冲破重重护卫强硬袭来,辛越的手被顾衍用力一扯,整个人翻了个面被扯到了另一侧。
顾衍张开手,用玄铁护腕格挡开一道暗器,她的余光却瞥到另一道暗器打着旋,尖锐的银光刹那间逼近,袭向他的左胸。
千钧一发之际,辛越用力抓了他腰侧的衣裳,借着巧劲将整个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双目紧闭等待即将到来的剧痛。
顾衍心中狂跳,横起手中的剑死死挡住了那道暗器,暗器击在剑身上,发出刺耳锒铛声,竟在他的佩剑上深深地嵌下了一个凹处,便应声而落了,他再抬手将剑掷出,五十步开外隐匿在树上的黑衣刺客被一剑贯穿胸口,向后坠落倒地。
暗器没打中辛越,但那巨大的力道仍是逼得剑身往前弹,她的后背被剑身重重打中,发出一声闷哼,疼得手中无力,口里腥甜。
陆于渊拍马赶到时便见到了这一幕,茫茫雪地中,男人宽厚的背影笼着女孩的身子,露出她的半张脸,双目紧闭,用自己的后背为男人挡住一道银光,男人剑势回弹重重击在她背后。
那一下力道,白了她的三分脸色,乱了他的十分心神。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万巨浪拍打在陆于渊的身上,他目眦欲裂,心肝脾肺似要寸寸迸裂,他仰首痛苦地长啸一声,踏着马背飞身掷出了自己从不轻易示人的袖剑,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袭向顾衍背后空门。
辛越瞬间睁眼,背后的痛楚钝钝击来,却没有令她有半分动容,她眼睁睁看着一柄短短的袖剑,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她眼中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到小巧的剑身上细如牛毛的倒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那袖剑深深刺入顾衍的左肩,只留一个剑柄在外。
陆——于——渊——
顾衍背后的袖剑是陆于渊藏而不宣的杀器,不过成人手掌长,剑身恍若细长的水滴,尖端纤细却布了刚硬的倒刺,能十分轻巧地刺破防卫。
若要拔出剑来,必带出血肉,血流不止。
这袖剑一套七只,她跟着陆于渊涉过几次险,凡他使出这套袖剑,便是真的动了杀意。
果然,顾衍的唇边逸出鲜血,面色瞬间变得青白,单膝跪在了雪地上,全身发麻,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辛越慌忙之间跪倒在雪地上,将他的肩背环住,以身支撑不让他倒在雪地上,抬起头却看见一角蓝色的袍子飞奔而来,脱口喊道:“陆于渊!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你可受伤了?”陆于渊急急停住,话里的关切紧张毫不掩饰。
辛越冷了脸问他,“淬毒没有?”
陆于渊的满心慌乱被一句冷语浇得冰透,他怔怔愣在原地,“有。”
眼看陆于渊的脸色变得灰白,辛越无暇顾及,追问他:“解药呢?”
顾衍的唇边不断逸出鲜血,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紧紧闭着双眼蹙紧眉头,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突然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她突然害怕起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真的没放下过他。
她要他活着。
此刻,她是顾衍的城墙,绝不会让任何人近他一步,伤他一豪。
她伸出一只手覆住他伤处下方,源源涌出的热血灼烫了她的手,扬声急问:“陆于渊!解药!”
陆于渊回过了神,从怀里摸出了一方掌心大的瓷盒,心头纷乱,方知情滋味,就尝苦和酸。
他将瓷盒捏在手心,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若不给呢?”
辛越霎时抬头,眼光锋芒逼人:“陆于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要挟我?”他往前一步,凝着眼问她。
眼中锋芒敛下,她软了语气,伸出手半带哀求道:“没有,求你了。”
“别这样看我!”他别过头去。
辛越的手举了许久,上面飘落了片片雪花,比她此刻的心还凉,二人都沉默,天地间只余渐渐追远的兵戈声。
她心知不能再耽搁,转了头道:“长亭,拦住人。”
长亭提了剑横挡在陆于渊身前,老倪挥剑扎向遁逃的刺客,转身赶到,撑起了顾衍的身子,帮辛越卸了大半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