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
顾衍三两步追上来,伸手刚抓上她的一角衣摆,就被冷冷的一个回眸看得松了手。
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但凡回个头,也是眼帘儿都不掀,只用那余光幽幽冷冷地看他一眼,就能将他逼得方寸大乱。
顾衍自来秉承的做派是,你给我看脸色,我便砍你一刀,如今得这种冷遇,一时手足无措。
辛越双手拢在身前,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过了秋水长廊。
小人影转个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顾衍心里抽抽地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长亭跟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也不顾上下之别,豁出了脑袋胆大包天地推了一把自家侯爷,“追啊侯爷。”
没推动,长亭傻眼了。
不过这一下好歹让侯爷回过了神,抬起腿就往前追去。
顾衍腿长身轻,一下就将人堵在栖子堂门口。外头的小厮丫鬟不敢行礼,潮水一般退去。
辛越低着头,脸上无甚表情,顾衍只能看到她泛粉微肿的眼皮,方才在马上准备的一箩筐话全还给了一路呼啸伴随的北风。
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辛越眼上漫上薄纱,鼻腔中的梅花幽香愈发稀薄,她想舍命陪君子,身子不允许了,抬头定在他虚晃朦胧的脸庞轮廓,说:“不说话,让开。”
她的耳边嗡嗡然,顾衍低沉的声音若有似无地飘进来,“……听我说……不是……知道……”
听不清。
她看不清了,听不清了,梅花香也没了。
“十七。”她喊了一声,立即有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她又道,“拦着他。”
“是。”
得到了没有任何迟疑的回应,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揉了揉眼往屋里走,被廊下的花盆磕了膝盖,踉跄了一下扑开房门,一面扯下头上的钗环,重重倒在床榻上。
行动间是潦草了一些。顾不得了。
她在枕下翻找了一番,话本子,耳坠子,荷包,通通丢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几日不让芋丝收拾床榻,果真是不行,哪天要被耳坠子扎死在梦中,就成自古以来死得最窝囊的姑娘了。
最后最后终于握到了一个光滑的瓷瓶。
摇了摇,没有声响。
她怔了一下,突地反应过来往怀里掏,一模一样的瓷瓶出现在手中,长长吁出一口气,打开瓶口。
一、二、三……七颗。
她猛地往嘴里倒了三颗,眼花花地摸到矮几上凉透的水,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复又躺倒下来,静静等着,等着眼前薄纱退散,等着耳边嗡鸣消失,等着生龙活虎地同顾衍吼一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被撂在院门口的顾衍神色阴沉,浓眉之下的目光凝出杀意,“滚。”
十七后退半步,亦步亦趋跟在侯爷身后,见他往书房走,暗暗松了一口气。
长亭将他扯到后头,恨铁不成钢地同他咬起耳朵:“榆木啊你,还真敢以下犯上!”
十七不语,十七一手持在腰间剑柄,往上一提,银光晃晃闪在长亭眼上,长亭骂骂咧咧地走了。
……
书房内,窗格大开,冷风簌簌,吹得桌案上的书册折子猎猎作响。
坐在桌前的人却没有半分感觉,敛眉闭目,寂然无声。
长亭打眼一瞧,心里百转千回,壮着胆子开口:“侯爷,您就让夫人一人在房内了?”
顾衍凉凉瞥了一眼过来,长亭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肃然道:“属下是说,女子若是伤情,一人呆着,怕是钻牛角尖了。”
他定睛看侯爷的反应,却见自家侯爷仍是拧着眉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正要再次开口,就听侯爷冷声吩咐道:“那个丫头,若是带回来了,让她去敲门。”
不愿见他,就让她记挂的人进去瞧瞧罢,总比让她一人待着好。
长亭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顾衍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的横梁,视线失焦。
慈宁宫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突然发觉,他生了嫉妒。
所以他迟疑了,他希望辛越在慈宁宫朝自己奔来,像往常一样扑到他怀里,他再腾出手来收拾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但她没有,她受了委屈,就将他撂在原地,就像前几天,他将她撂在马车上一样。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同身受了。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果真报应不爽。
两个昏暗的室内,一个昏沉欲睡,一个无措懊恼,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笃笃笃笃”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十七皱眉看着来人:“任何人不可擅入。”
女子的声音满是急切:“十七,你给夫人通报一声,是红豆回来了。”
辛越蓦地睁开了眼,拿掌心按了按眼,坐起身哑着声道:“让她们进来。”
十七这才将横着的臂放下,给二人打开房门,远处鬼祟窥伺的长亭见了,转身撒腿往前院跑。
芋丝搀着红豆入了房门,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着门外廊下琉璃宫灯的光,摸索着先将灯盏点起来,两人这才进了内室。
辛越一把撩开帐子,揉了揉眉心,视线清明了一些,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红豆,面上都是歉意:“你受伤了。”
红豆“扑通”跪了下来,被辛越急急起身拉起:“你这是做什么?”
红豆抬眼看到辛越面色不佳,唇角似又破了皮,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当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夫人定是宁死不屈,在那姓陆的跟前受了苦头。
她恨死了那姓陆的,扑在她床沿哭着说:“是奴婢没用,呜呜……”
辛越拍拍她的肩,她只擅长打人,不太擅长安慰人,再加上自己这么一副光景,也不知看不看得到明日的太阳,只好笨拙地拍她的肩以作慰藉。
想来还是有一番奏效的,红豆止住了泪,搀起辛越到桌旁坐下,摸到了她沁凉凉的手,连忙要去给她拿手炉,却被芋丝一手按下,道:“你陪夫人说说话,我去。”说着便掀起帘子到耳室去了。
鼻尖闻到淡淡的跌打药味,辛越嘱咐她:“这几日便不用来伺候了,好好休息,待好了再过来。”
“奴婢没事的,擦了药已好了,只是看着骇人。”红豆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上鼓起的一个鸽子蛋大的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她面上纠结,一会看看自己一会又低头瞅瞅脚尖,辛越眼睛花得七老八十似的都看得分明,不禁问道:“怎么了?”
红豆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从袖口里拿出一粒莹蓝的珠子,摊在手心:“奴婢一醒来,便摸到了这珠子,想来那姓陆……陆公子便是用它打晕了奴婢,可不知是谁将她放在了奴婢手边。”
辛越一愣,接过了红豆手中的蓝珠。
这东西她看了三年,陆于渊的暗器都是用这材质做的,瞧着如玻璃般透亮易碎,却比钢铁还要坚硬,要么外头淬了毒,要么里头含着药。
她还有一匣子这东西做的首饰。
她将蓝珠放在手中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了一道极难察觉的缝,反手将珠子收进袖口,转而道:“这珠子打人最疼,你的伤须得好好养着,回头我让丘云子给你瞧瞧,别像我似的伤了脑袋就不好了。”
红豆破涕而笑:“那我也要跟着夫人一辈子,傻了我还能给夫人守门,准比门口那个榆木脑袋好!”
十七耳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复又睁着鹰隼似的眼睛左右巡查。
辛越笑着嗔道:“别胡说!十七最是能干,连顾衍都敢……”说着忽地收了声,面上又淡下来。
芋丝撩起帘子,边将手炉递到辛越手中,边道:“前院请了丘神医呢,也不知谁受了伤。”
“什么?”辛越惊道,“什么时候?”
辛越大急,心中滚过七八个猜想,顾衍受伤了?还是他肩后的伤裂开了?还是毒没清干净?
手上无甚章法,弯腰胡乱套上鞋袜时,心中还在想,他们辛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女情圣。
站起身却被红豆搀了一把:“夫人莫急,应是倪管家,奴婢回府时听说倪管家在宫里受了伤。”
辛越一顿,仍是披了外衫往前院急步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辛越才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轻声商讨“恐要倪管家受些苦楚,这伤口邪门得很,须得划开,才可知里头如何。”
“等等。”辛越扬声喊道,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靠窗的榻上,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一瞬,她就移开了眼神,走到老倪跟前,方能看到老倪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冷汗,躺在榻的另一侧,一只腿盘在榻上,另一只腿耷拉在外头。
老倪颤着声欲撑起身子:“夫人,见过夫人。”
只是一动,头上的汗就如瀑布似的落个不停。
被辛越一把按下:“别动。”
丘云子亦向辛越行了个礼,辛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划开皮肉。”
她走到老倪身旁,一眼就看到他小腿腹的伤口,伸手揉了揉眼,看得清晰一些。
伤口处是珍珠般浑圆的血洞,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丘云子在旁说道:“倪管家所言,暗器打入他小腿便没有取出来,然老朽已细细摸过,并无异物,老朽是怕……有别的机巧或,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