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云子再扭头,看了一眼便别开脸,转身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藕色瓷盒。
顾衍将她的衣衫拉起,单手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丘云子皱纹纵深的脸上立刻凝重起来,道:“夫人旧伤复发,受剑伤震荡,脑部瘀血有发散的趋势,属下斗胆,请问侯爷,是一鼓作气将那瘀血散去,还是保守中成……”
话未说完,顾衍已然做了选择,“你有几成把握?”
丘云子沉吟,“若有那药丸,当有五成。”
一半……还是有一半的可能会失去她。
“散瘀血。”他犹豫了一瞬,笃定道。
丘云子将瓷盒递上,道:“侯爷以掌将药膏子搓热,轻按在夫人瘀伤上,老朽吩咐人去抓药。”
说罢便退了出去。
顾衍打开盒盖,挖出了一勺放到手心,抚热,举起手,一气呵成,可最后那手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勉力调息,吸气,呼气,吸气,屏住气息,将掌心覆在那片骇人的瘀伤。
……
夫人出了事,老倪第一时间就让两个高猛暗卫架着自己回到了栖子堂。
书房瞅了一眼,没人,直奔内院。
进了内院正屋就闻得浓浓的药味,两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垂泪。
他拄着一根拐,示意暗卫退下,摸到内室瞄了一眼。
侯爷十分沉静,没有发怒,没有处置任何人,有条不紊地抱着夫人喂药,一勺一勺的药汁送进去,大半都从夫人嘴边逸了出来,侯爷干脆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子。
看到这里,他忙退了出来。
面上无波无澜,要么是燎原后的死寂,要么是撑着一口气等着爆发罢了。
老倪满脸沉重,无暇去抹额上的冷汗,一手指着跟前的两个丫鬟,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你们俩,成日伺候在身边的,夫人旧伤复发了没一个来报!”
红豆额上顶着一个大包,不敢哭出声,生怕扰了里头的主子,一脸的惶然自责道:“都是奴婢不是,奴婢早该发现的,夫人前两日便说吃食淡了,奴婢还以为……”。
芋丝自来胆小怯懦,自家姑娘就是头顶的天,此时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哗哗直流,小声哽咽,“是奴婢疏忽……”
门口丘云子恰好揣着药瓶入内,听了个话尾巴,略顿了一顿,对二人说:“你二人,且先候在这。”
说罢撩开帘子,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将药递给侯爷,问道:“方才那碗药夫人可喝下了些?”
“嗯。”顾衍给她拭唇边的药液,一手接过药瓶。
“如今就看这红药丸了,若是顺利,夫人十二个时辰内便可自行苏醒。若是……有任何异常,呕血、抽搐等,侯爷便给夫人喂一颗。”
“嗯。”
丘云子抬头看了一眼侯爷,仍是坐在床沿,双眼都未离过床上的夫人。
玄铁护腕下,常年持剑握刀的手指头轻轻抖了一下,他再揉揉眼,似乎只是幻觉。
“唉……”
丘云子摇着头退了出去,瘫坐在正屋一侧的扶手椅上。老倪拄着拐艰难地跳过去,催促着问:“怎么样了?”
他不敢多话,指了指天,意思是听天由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都沉默下来。
丘云子余光瞥见那两个丫头还跪在一旁,转头问道:“这些时日,夫人的饮食起居可有不同于常的地方?”
红豆垂头:“这些日子夫人休息得不好,都是要子时了才睡着。夫人前儿说粥淡了些,嘴里没味,那时便觉得夫人神情有些不太对。”
芋丝小声补充:“这些日子夫人不让奴婢们铺床,精神头也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榻上看些话本子,昨日连话本子也没有看。”
声音传入内室,顾衍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目光空洞,脑子里扒着这两日辛越的举动,已然扯出一条头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初一她受了伤,在马车上,他那样无理地冷语待她,但凡她精气神好能撑上半刻,也该跳脚起来同他论个是非对错了;
后来几日她躲着他,心里头存的委屈不曾少上半分,乃至于不愿见到他,不愿接过他的台阶;
在宫里姓陆的对她出言不逊,当他的面欺负了她,他在做什么来着,哦,他扒她的衣裳……扒什么衣裳呢,直接罩件大氅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才是啊。
林林总总。
没听完他的话便急着要走,是听不清了;
被廊下的花盆绊了脚,是看不清了;
伸手要去捻血,假作无事地收回手,是闻不见了。
他的眼睛,是被狗吃了。
……
时间在一室的空寂中被拉长。
天光渐亮,丘云子守在正屋,揉了揉发麻的腿,在帘子外问了声安。
待得里头叫进,他才躬身入内。
探身察看了一番,坐回圆凳,正要开口回禀。
突见方才把脉的手腕动了动,丘云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指着那处皓腕,舌头都打了结,“夫人……”
顾衍还在等他回禀,突然猛地回身一看,辛越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梦魇似的额上冒出颗颗冷汗,眉目紧锁,唇上一时淡如白纸。
他俯下身,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药!侯爷!药!”丘云子几乎要跳起来,高声喊道。
对了,药,阿越的药。
顾衍连忙掏出淡紫色冰裂纹瓷瓶,小小的瓷瓶,往常一下就开了,今日却提了两下才将盖子提起,一旁进来的老倪看得心疼不已。
褚红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俯下身子,将药丸送到辛越嘴边。
她昏睡着,没法自行张口,顾衍像是忘了这件事,捏着褚红色的药丸在辛越淡无血色的唇边,久久不动。
老倪心里头酸楚难当,上前一步提了声醒,“侯爷。”
顾衍这才恍然,紧了紧手指,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药丸放入了她口中,低头哺了进去。
“下去吧。”他坐在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药效很快,她的身子一下平静了下来,睡颜恬静,眉目舒展,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道:“阿越。”
换不来一丝反应。
“阿越。”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安宁。
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气息仍在,却还是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一连探了三四回,双目赤红如血。
……
辛越又陷入了怪梦中,梦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环着她的身侧,远处不时有星光汇集碰出大片火花,她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儿。
总是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柔软,她甚至可以伸手抓到这些声音,待她伸出手,便倏然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她从一片漆黑、星点光芒中落到了一个卧房里。
“小皮猴儿。”一个温婉端庄的妇人朝她招手。
“你是谁?”
“我是娘亲。”
“娘亲……”她怔怔然朝前走,待她即将触到娘亲的袖摆时,又是一阵轰鸣。
她蹲下身捂住耳朵,再睁眼便滚到了一片山谷中。
“辛越!”
一个白袍男子叼着根枯草蹲在不远处,“快过来,磨蹭个什么劲。”
她下意识地迈步,脚下陡然一空,落入了一汪深潭。
玄衣男子看不清脸,箍着她的手臂往上游,她下意识地想叫他松手,你中了毒。
中什么毒……
嗡……
“阿越。”一声轻唤,在耳旁响起,犹如跨过万河千江,带着滚滚红尘,扎扎实实地落在耳畔。
辛越幽幽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帐子顶,前两回掉在山谷、深潭,她怕这回一动落入什么虎狼之口可怎么办。
顾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声音轻缓,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梦。
辛越缓缓转过头,他碰她了,前几次从未碰到过什么,脸上的触感轻轻柔柔,像拂过一片鹅毛。
她试着坐起身,左右打量,又是在一间屋子。
顾衍突然觉得不对劲,探上她的脉,脉象平和,应是无碍,又唤了一声,“阿越?”
“你……叫我?”辛越指指自己。
帘子外呼啦啦进来四五人,皆听到了这句迷蒙的、疏离的话。
丘云子急忙上前,道了一句,“夫人,老朽给您把脉。”伸手便要探向她的腕间。
不料辛越猛地提起手,缩在身前,作出防卫之态,“你是谁?”
……
一室哑然。
顾衍先缓过神开了口,声音极嘶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阿越记得我吗?”
辛越直勾勾看他,缓缓摇头。
半晌,顾衍忽然笑了笑,伸手抱她,大手拍了拍她瞬间僵直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声音平静无澜,“没关系,现在开始记住我,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辛越皱了眉,有点糊涂,“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长得像会骗人的吗?”
“难说,你生得这样好看,闻起来这样香,多半会骗人。”
顾衍的眼底划过真切的笑意,“你生得更好看,将我骗得死心塌地。”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又耐心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
他一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温声说:“我让厨房上一碗粥来,现在先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我不想吃粥。”
顾衍刚想搬出大道理,来告诉她久睡之后要吃些好克化的,但对上她呆缓又透着期冀的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好,想吃什么?”
“想吃面。”她应得很快。
顾衍又道:“去叫厨房做一碗面,煮的软些。”
芋丝应声退了出去,将手抵在眼下,胡乱抹了把泪往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