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辛越仍然兴致盎然,手里攥着赢来的一朵淡紫色绢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鲜眉亮眼,目若悬珠,顾衍就一手撑在耳边,含笑看着她,甚是稀罕。
直到她困意袭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顾衍还在品着她今日的一颦一笑,从身后贴背抱着她入睡时,嘴角难得噙着笑意。
不过第二日一早,顾衍便笑不出来了。
“阿越?”
他轻声叫了好几遍。
床上的人儿侧躺着,抱着一团被子,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就是没有睁眼。
他的腿莫名有些发软,静默一瞬,骤然起身,喊了一声:“长亭,叫丘云子!”
丘云子这两日又宿在了前院东厢房,瘫在榻上抓着个冰糖肘子啃得满嘴流油,口里哼哼着曲调婉转的乡歌,怎一个惬意了得。
不想房门突然被砰地踹开,刀子似的北风灌进房内,惊得他手中的肘子直直掉落,滚了一层尘土,哀哉痛哉!还未来得及为之默哀半晌,双脚一悬空,后脖领子又被提了起来。
这该死的,熟悉的感觉。
他忙道:“容老朽净手净面,不劳长亭大人提着,不劳,不劳,大人稍等片刻。”
长亭差点一脚踩在肥腻的肘子肉上,气急败坏地朝着他吼了一声:“等!你就等死吧!夫人今儿早上又没醒!”
“嗯?”丘云子肃了神色,又疑惑起来,胡乱擦拭了把脸和手,背着药箱匆匆出了门,嘀咕着,“不应该啊……”
到了内室,丘云子顶着侯爷平静的目光,悬着心搭上一截如玉皓腕。
半晌无言,偏头看了看侯爷,面色古怪。
顾衍不耐烦,催问道:“怎么回事?”
“侯爷……”丘云子一时纠结,主子一向英明神武,这是作属下的第一要紧奉行的信念,若是主子一时糊涂了呢,做属下的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委婉提醒。
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他的主子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容他磨磨唧唧,低喝了一声,“说!”
丘云子被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您,您是怎么叫夫人的?”
顾衍凝目冷冷扫他一眼,再敢多废话就拧了他的脖子。
丘云子抹了一把额汗,结结巴巴道,“您,您不如试着大声些呢?”
“……”
顾衍无言,长亭呆愣,芋丝掩面喜极而泣,红豆高兴得跺了跺脚,道,“您是说夫人没事吗?”
丘云子大着胆子道:“夫人这些日子都会这样,睡得久了便不太容易醒,您大声些,拍拍夫人,夫人便能醒。”
不想此时床上的人似在应和他的话,传来窸窣动静,众人齐齐往帐幔看去,里头人影模糊,只依稀看得一卷衾被骨碌碌滚了一圈,带着浅浅鼻音的抱怨在寂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太吵了……”
“……”顾衍按了按太阳穴,心绪大起大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走到床边,轻咳了咳,拔高了一点声线,“阿越,该起了。”
辛越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一时有千军万马,一时有黄昏疏雨,一时被爹爹提着鞭子追,一时有人背着她满山林乱窜,一时有朵硕大的紫色绢花绽在漆黑夜空……那样的诡异。
半梦半醒间,细碎的声音传进来,生生将她从梦中拔起,惹得她搅在梦境和现实中,糊里糊涂地分不清。
抱着被子坐了起身,暖黄薄纱之外,几个人影重重,视线往下一瞄,一朵皱巴巴的紫色绢花躺在床边,同梦中那朵硕大的诡异的绢花重合在一起。
一只手探入帐幔,猛地拉开,绢花没了倚靠,往后坠落下去,消失在她的视线。
辛越的心猛然一惊,千万个画面如汤汤江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她的脑海,一时间令她有些头疼。
不由得抬手拍了拍脑袋,恰好与顾衍的手在空中交错。
顾衍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窜上一股凉意。
众人识相地退了下去。
辛越再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顾衍凝视着她,良久才听到她说。
“我闻到冰糖肘子的味道。”
“……”
顾衍拿捏不准她是不是已经记起来了,还是真是睡迷糊了,只得先顺着她的话,“你喜欢我们午膳时再吃,不学那老头。”
“嗯……”她揉揉眼,还是十分困倦的模样。
“你,”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再睡一会?”
辛越摇头,指着床沿,“我的花掉下去了。”
顾衍弯身捡起绢花,放到她手心,拉起她的手时,她明显往后缩了缩,顾衍心底那丝凉意绕上了他的身周。
他没有失过记忆,但他也曾在战场上受过重伤,重伤刚醒时也是这般,往日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纷繁,又似亲身经历。
庄生梦蝶,教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那只蝶。
不过辛越的反常令他着实有些担忧,昨日里的跳脱、张扬、甚至乖戾,同今日的沉默、安静简直判若两人。
他有些摸不准,她若是想起来了,合该同他算一笔总账才是,
早膳用到完,她也不曾挑一句嘴,安安静静地直到漱完口,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天水的竹楼可还在吗?”
顾衍蒙了蒙,他不知竹楼是个什么典故,只知道齐国因气候关系,自来没有以竹搭楼的习性,而天水,是渭都临尧城边的一座小城。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些,不过想的不是他。这让他沉默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想到外头擦一擦他的弓。
辛越惘然看他。
少顷,他努力展开一抹笑,拐着弯换了个话题,将她的心神引过来:“我不大有印象,许是,许是背后的伤还没好。”
辛越挑眼,“什么伤?”
顾衍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后处,引导着她触上那片凹凸不平。
辛越站在他身侧,顾衍没看到,她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静,抽出手靠坐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你有没有印象,同你受不受外伤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我自小体弱,老宅里的人恨不能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打小便没有给过我好眼色。”顾衍从善如流答道,一边用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嗯。”太假了,不过辛越还是捧了个场,懒懒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眯上眼。
顾衍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流出来了。”
“什么?”辛越阖着眼没动弹。
顾衍眉目稍紧,似在用力,片刻后虚弱地说:“血。”
辛越霍地睁眼,起身,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黑色的衣裳瞧不出是不是渗了血,便将掌心轻轻按上去,果然湿了一小片。
她心中狐疑,却见顾衍的额上也冒出了颗颗冷汗,不似作假,只好着人喊了丘云子过来。
丘云子屁股还没挨热,便被急急叫了回来,到栖子堂时一张老脸的皮肉都抖松了三分,气喘吁吁地请了个安,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长亭和十七。
辛越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十八子手串,绕在指尖甩了甩,直甩得长亭的心都跟着旋了起来,老天爷,那可是能换十八座宅子的手串,夫人甩着十八座宅子,就同甩着十八颗石头子似的。
他连忙别开眼,痛心疾首,不忍再看。
辛越吩咐芋丝扶他起身,又给搬了张紫檀嵌玉圆杌,又端上一盏茶温声和气地请他先歇歇。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看来不是这个主子。
同时也颇有些受宠若惊,在侯爷处与在夫人处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上地下。
说来他丘云子年轻时轻狂肆意,医术精湛为人却欠揍。于他而言,悬壶济世全是胡扯,医者仁心更是荒谬,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想救便救,不想救即便是皇亲贵胄也别想请动他。
世人对他的评价多是有医术无医德。直到五十岁时得罪了太后,当场被斩断了一根指头,扔到了大牢里过了七日非人的苦日子,七日后顾侯爷,哦不,那时还是顾小将军将他捞了出来,从此他便开始了为顾衍卖命的后半生。
要说顾衍手底下全是一群粗人,早些年他跟着顾衍征战那会,半夜三更被提溜着去给他治伤的日子数不胜数,他这好容易养出来的胡子都不知被长亭那小子拔掉了多少根。
只有在夫人这能稍微坐坐,抿口好茶,还有小丫头软言软语地敬着。
丘云子捋着胡须,作出神医模样,准备同夫人掉几句书袋。
就听得榻上传来一声轻咳,他霎时回神,屁股着火一般窜到了榻边,恭敬道:“敢问侯爷哪里不适?”
顾衍正待回答,就听得辛越的声音凉凉响起,“他后背伤口渗了血,许还伤了脑子。”
丘云子心道,前半句,不应该啊……后半句,更不应该啊……
偷眼在两位主子的脸上瞄过一圈,心下明了,苦肉计。
丘云子暗暗告诫自己,作神医的,要紧的就是该闭嘴时闭嘴,才能像他似的,活到古稀,再努努力拿下朝枝,最后一鼓作气拼到耄耋之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到期颐之年,那也是圆圆满满了。
布帛一圈一圈地揭下来,丘云子回过神时,已然揭到了最后一层,凝结的血液皮肉与布帛黏在一起,有些难办,他提前知会了侯爷一声:“侯爷,许有些疼,您且忍忍。”
辛越坐不住了,凑到边上看着,最后一层布帛揭下来时,带着一旁的皮肉都被扯起。
她心里有些不忍,若是做戏做到这般,也太敬业了些。
顾衍似有所感地搁下手里的书,转头拍拍她的手以作抚慰。
辛越不解:“你做什么换个药还要看书?”
“……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时谈笑风生,割肉喝酒,阿越不与我谈笑,我们方才才用了早膳,我只好捡本书来,好显得我也是个从容镇定,铁骨铮铮的汉子……嘶……”
布帛连着皮肉被一道揭下,顾衍的脸色瞬间发白,面上已然十分虚弱,强撑着说道:“别看,不好看。”
辛越反手将掌心覆着他的手背,认真地安慰他:“是不好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