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用一匣子芝麻糖换了辛越一下午苦力。
长亭进进出出数十次,看着埋在桌案后头埋头苦写的身影,娴静犹如花照水,微蹙眉头,将笔头咬在唇边,听窗下榻上的低沉声音缓缓道来。
一言听罢,复又舒展开来,继续落笔。
所谓举案齐眉,相近如宾,便是眼前这幕了。
他嗟叹一声,将手中木匣恭敬放到桌案边沿,转身退下时抬眼看到高高奏折后的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不过这些末动静也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辛越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长亭垂首而立,不敢看夫人脸上三两点朱笔溅上的红点,胡乱插了四五根湖笔的鬓发,藕荷色的衣衫上原来不是绣了红梅,而是落了点点朱墨。
夫人和侯爷果然离举案齐眉,相近如宾还很遥远。
侯爷的目光也从夫人身上移过来,瞬间的锐利让他的后心一阵拔凉,硬着头皮道:“属下给您打水。”
话刚说完便一阵风似的拔腿跑了。
辛越还未反应过来,他又一阵风似的端了水盆帕子进来,嗖地放下又嗖地跑了。
“……”辛越累了,将手背撑在下巴,郑重其辞地给顾衍提建议:“我觉得你的御下之术很有问题。”
顾衍坐起身,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回头挑眉看她。
她道:“瞧你底下人怕你怕成什么样?”
顾衍一手拿热帕子,一手从八宝阁上取下面铜镜放在她眼前,忍笑道:“此刻他应该更怕你。”
“……”辛越默默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热帕子擦起了脸,皱着脸埋怨道:“你怎的不早提醒我?”
“夫人劳心劳力,为国为民,为夫不敢打扰。”顾衍含笑看她脸上擦出的一大片粉红,干脆接过手给她细细擦拭起来,轻言软语道,“自己的脸皮子,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辛越趁机在他腰侧拧了一把,咬牙切齿:“你倒是敢取笑我!是谁说手使不上劲,让我帮着批折子写密信的?”
二人打闹着,辛越的手肘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八宝阁,“哐当”一声,一个红木匣子从格子上掉了下来,匣子微启,露出一角灰色。
辛越讶然,扭头往下看,“这不是云城带回来的吗?这块破布你还没勘破?”
顾衍随手将帕子一揉,丢入盆中,澄澈的水底立时氤了一缕缕红色,一如他此刻的眼眸。
见辛越已经蹲下身子去看那匣子,他倾身拔下她发髻上的毛笔,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伸向了灰布,顾衍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淡淡警告:“别碰,有毒。”
辛越嗖地收回手,心有余悸下更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顾衍已经命长亭入内收拾,长亭瞅了一眼,神色一肃,匆匆忙忙地出去,片刻后全副武装地入内,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匣子周旁,再用两块帕子垫着手将匣子合上,最后再掏出一瓶药液仔仔细细将那匣子外头抹了一遍。
“……”
辛越坐在榻上看他忙活半日,回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顾衍,手肘推了推他:“你的心倒是大,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放在你书房里?”
“没有毛毛躁躁的姑娘,匣子也不会掉下来。”顾衍揶揄道。
下午已是第二次取笑她了,辛越生了点火气,翻到榻的另一边,瘪着嘴:“毒死你算了。”
顾衍坐起身伸手去拉她,赔着笑道:“为夫如今很是脆弱,正是杀青散最好入侵的时候。”
宽厚大手被她一掌拍开,挑起一边眉毛觑他:“正好给你长长记性。”
两人占据矮榻的左右两边,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
顾衍先败下阵来,撑榻起身,居高临下将她拉起,“带你看个东西。”
顾衍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要带她往后院子走一遭,赏个花品个茶。
……
但当辛越仰头看着橘黄色的夕阳映在半角金阙银銮,顶上的琉璃瓦溅射出大片的流光。
她不由叹息:“那块破布来头挺大是不是?”
顾衍应了一声,携着她走入一处偏僻宫殿,四下无人,空中偶有鸟儿振翅飞过,令得辛越莫名有一股在宫里做贼的心虚感。
绕过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的回廊,伸了手推开殿门。
一股淡淡芳香,夹着久未住人的陈腐迎面而来,辛越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顾衍掏出一块帕子,辛越接过掩住口鼻,二人相携入内,殿中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堂皇的陈设便映入眼帘。
辛越指指九□□凤的屏风,声音在帕子下显得含糊缥缈了些:“这是太后从前的寝殿?”
“是。”
辛越拿开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嘀咕道:“一块灰布,扯上李从,扯上陆于渊,扯上太后,谁能猜得到,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罢。”
顾衍走到屏风后的一处亮格柜前,朝她招手,“过来。”
辛越将帕子掩回去,走上前去,就看得顾衍的手指在一方砚台上扭转了一下,亮格柜上细细的灰尘缓缓起伏了一下,随着柜子连同其后的墙壁往一边移动,露出其后黑酽酽的密道,辛越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底千万思绪淌过。
她想过郑家,想过皇后,想过很多人,独独没想过,云城幕后那只黑手,是太后。
顾衍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辛越瞥了一眼跳动的火焰:“怎么不是夜明珠?”
“不是你突然起了脾气,我也没想带你来这,哪有时间做足准备?”顾衍眼含笑意,拿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底下人只是探到了这个机巧之处,没来得及探过,前路未知,你怕不怕?”
“怕的,我们回家吧。”辛越真诚地点头。
“阿越……”顾衍的声音饱含无奈,“我们已然到这了。”
辛越默然站着,看顾衍抬起火折子往密道里跨了一步,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小时候练功,师傅把我赶到一座林子里,命人从四面八方朝我射箭,要我一刻钟之内出这林子,就算出师了。”
“之所以如今站在你身旁的不是个被箭矢扎透的筛子,是因为我对危险的感知很清晰,”她顿了顿,指着前头巨兽之口一般的漆黑密道,说,“我觉得挺危险的,不如回家吃饭吧。”
顾衍看了她一眼,一刻钟后。
二人并肩在密道里缓步前行,辛越的手臂上莫名地爬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忍不住说:“我若真栽在这里,死后定是个冤死鬼。”
感受到手被握得紧了紧,身旁顾衍的声音带了一份薄怒:“闭嘴,别张口闭口的死。”
她蓦地止住脚步,顾衍在她身前一步停下,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的脸庞,问:“怎么了?”
“如果我现在特别扫兴地告诉你,今日不宜涉险探秘,我们能不能转头回家?”
“来不及了。”
一道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荡在逼仄的密道,隐秘而阴翳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辛越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的来处,方才的寝殿中也依稀传来兵戈交击之声,渺远空幻,显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身后无人,身前有虎,顾衍他,身上有伤。
她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压低声音道:“方才你若听我的,也不会有这一遭,如今,你好好站在我身后,莫要乱动。”
眼中紧紧盯着眼前的无尽黑暗,平缓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密道中荡得极远。
一道黑影在她跟前十来步远停下,辛越攥着拳,抬手挡住顾衍上前的身子,牙缝里恨恨蹦出一句,“不举个火,吓唬鬼呢你。”
顾衍手中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眼前的人一角蓝色衣摆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星点窸窣声响起,两颗莹莹蓝光在一片黑暗中上下跳动。
陆于渊颠着手上的珠子,慢条斯理道:“你也有栽在我手里的一天。”
“螳螂捕蝉,殊不知身后亦有黄雀。”顾衍沉凝的话音里亦满是杀机。
辛越的脑子里其实闪过很多对策,比如大推顾衍一把,将他往来路推去,她飞身上前同陆于渊缠斗为他挣得生机,但可能她出手之前就被顾衍捏着后脖子甩开了。
也想过双手大张,像话本子里的小姑娘那样,大喝一声:“若是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她前几日似乎才说过,招数太旧,陆于渊不吃这招,顾衍也不会搭理她。
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像两只穷途末路的虎。
不想陆于渊往前迈了几步,辛越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她的手几乎要拽不住顾衍的袖子,陆于渊却突然停下来,声音没有往常的轻狂戏谑,艰涩得不像他:“你……头又疼了?”
辛越摸摸脸,又将顾衍拽到自己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往前站她就要不客气了。
陆于渊站在一片黑暗中,收了手中的蓝珠,抚在心头,身前姑娘身上馥郁的药香传来,他的心头隐秘处被药香自然地牵动,跳动得极快。
旁人闻不到的,他和她独有的牵绊。
只是这次,她不知吞了多少药,不知沉睡了多久,才能有这样浓烈到有侵略感的药香。
陆于渊沉默良久,叹了一声:“跟我走。”
“嗯?”辛越脚下不动,拿过火折子往前举了举。
却见陆于渊已经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步履间隐隐有些仓皇蹒跚。
两只穷途末路的,受了伤的虎。辛越突然想。
她转头问顾衍:“走不走?”
顾衍颔首,脸色铁青铁青,钳着她的手腕十分用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辛越只好拔高一点声音:“你拉得我很疼。”
那张冷硬的侧颜倏然崩裂,懊恼地执起她的手腕,凑近一看果然红了一片,顾衍寒着脸看她:“无论是何境地,你当站在我身后,阿越。”
辛越吃吃一笑,毫不客气:“好啊,那你本事一点,别受伤,我自当乖乖地站在你身后,现在么,你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