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顾衍看她怏怏,思索了一下,寻了一个她往日里喜欢的话头:“晚上想吃什么?”
“让他们看着上吧。”辛越慢腾腾说。
话音平平,竟无什么波澜。
“……”搁往常,她能掰着手指头给你数个五六七来,顾衍看了眼车顶,他不太擅长这个事,便又干巴巴问:“炙牛肉好不好?”
“这么晚了,口味太重了吧。”辛越很奇怪,闹这一出,都将近子夜了,哪个好汉能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食欲。
不过许是他累了?最近他确实陪着她清汤寡水吃了好多日,连辣都戒了,便十分妥帖地补了一句,“若是你想吃,我陪你吃,你是该补一补的。”
“……”需要补一补的顾侯爷看了她半天安静的侧颜,脸皮在这个时候也不算什么了,靠在车壁低着头哼哼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内,和着外头咯噔咯噔的马车声,这声哼哼显得有点沉闷,有点痛苦,有点耐不住,有点渴望,难为他将一个声调哼出了这十八般花样。
辛越今夜头一回偏了头看他:“你今夜怎么话有点儿多?”
“我伤口疼。”
短短一句话,传入驾车的长亭耳里,传入车底的十七耳里,默契地掉了一滴冷汗。
辛越脑中狐疑,却第一时间靠了过去,伸手摸了两下,手中没感觉到濡湿,还是不大放心,“给我灯盏。”
顾衍眼底染上笑意,反手将她揽到怀里:“不疼了。”
辛越的手从他后肩上落下来,鼻子里全是清冷的伽南香,她打了个哈欠,似有感慨地说:“顾衍,你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是不是同辛扬厮混久了,染了点不良习气?”
“我以前什么样?”顾侯爷每次便只抓一个重点。
“你以前啊,这么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去了慈恩寺你记得吗?你威胁我,还说要去拜访娘亲。”
顾衍试图给自己找理由,道:“我那是把你送到岳母身边,你一个小姑娘家,兵荒马乱地到处乱跑。”
辛越反口道:“可我怎么记得你朝我射那两箭,离我的脑袋,我的手就巴掌远?”
“……”顾衍默了默,道,“你方才说慈恩寺,慈恩寺怎么了?”
辛越回过神,缩在他怀里,“慈恩寺啊,我觉得从前的你就像慈恩寺后山宝塔顶上宝珠一样,照彻乾坤,印透山河,天生就是个只可远观的人,我没想到我竟成了那个近而亵玩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突然反应到她说得有点歪了,“这个亵玩,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我继续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摸得清楚你在想什么,诚然现在也不太摸得清楚,你这人说话,太,太像个高人,我大半还得靠猜。但我此前是绝然没想过,你竟也会这样装伤口疼,说罢,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我。”还有,不想让你想旁的男人,后半句他识趣地吞回去了。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我说了好几句话,你都不搭理我。”顾衍平平说着,话音越来越低。
辛越反思了一会,解释道:“我在想今晚的事,”末了,往他怀里钻了钻,“于我们而言,也算是个结果。不怕你笑话的,我从前想过三十六个招式奉还给对我下手那个人,对了我说的不是你,我那时候恨你,但三年还不够我生出胆子来对抗你,我只是稍微把你放在心里埋了埋。”
缓了缓,一直打哈欠,声音变得软绵绵,“但是现在吧,太后那种段数太高了,她也不是针对我,只是对付你,把我当突破口了,我倒霉得没道理,记恨得也没道理,她呢,就留给你对付了。”
顾衍掌心虎口都有茧,磨得她的脸颊有点痒,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听到顾衍极淡地嗯了一声,追着他有兴趣的地方问,“那你埋我的时候,给我树了个什么碑?”
“你怎么知道?”惺忪的眼突然睁开,惊讶的眸光在昏暗的马车内跳出惑人的光感。
“远离顾衍。我树的这个。”
“……”干燥松软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
希望现在磨平出来还来得及。(本来想说把碑□□)
“阿越。”
辛越眼皮痒痒的,应了一声。
“你方才说的这种事,我做来虽有些不习惯,但尚算得上一桩新鲜体验,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高聿其取取经。”闭着眼,男人的声音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低沉又温和,荡在马车内,倒比角落的暖炉还让人暖和。
说完了最要紧的事,顾衍又捡了一些今夜没说到的讲与她听,免得她一知半解,还要多想几遍,多想几遍事就要多想几遍那个男人,顾衍忍不了。
他开口道:“太后十七岁入宫,二十岁诞下长公主,三十岁才生出皇上。别看如今避入慈宁宫,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样子,她年轻时,倒也是个人物。”
辛越低低嗯了一声,太后简直太是个人物了,在背后匿了这几十年,出手寥寥数次,却都次次能掀起轩然大波。
顾衍将手放她头顶,慢慢抚着柔软细滑的发丝,说起:“太后出生两江世家,与渭国只隔了三水十八弯,如今已无可考究,他二人是不是年少便有情,但后来太后入了宫,从婕妤爬到皇后的位置,战事起时跟着先皇四处征战时,在西越生下了陆于渊。”
辛越一愣,抬头时脸上有些许迷惘,些许了悟,“原来,原来他是在西越出生的,怪不得他说,他的根,在西越。”
顾衍冷眸微眯,心里多了几分成算,心神偏了一瞬,很快又转回话题道:“嗯。西越离云城近,四年前云城一战,太后的手要伸到云城再容易不过了,她同陆旨衡有这样一段,岳母大人身上留着渭国永王的血,她要探到这些消息,其实也很容易。”
“说到底,太后就是不击则已,蛰伏多年,一击必要打得人头破血流。这点,陆于渊还确实就是她儿子,俩人都是这样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辛越坐直了身子,问道,“初一那日,埋伏我们的人……是郑家啊?”
“准确来说,是皇后。”顾衍颔首。
“小皇帝……”辛越踟蹰起来,那个天真的少年,知道他枕边躺着的人心底长什么模样吗?
顾衍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傻姑娘,光操心旁人。
“无论如何,皇帝是皇帝,皇后是皇后,必要的时候,换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冷峻到近乎透着煞气,辛越再没开口了。
……
翌日。
辛越早起便觉心有惴惴。
顾衍坐在床头,心里默默过了一下时间,今日迟了半个时辰才起来,他总要看到她醒,才能安下心处理一日的事务,捏捏她的脸,柔声嘱咐:“今日我就在府里,你自己用早膳,午膳我回来陪你。下大雪了,别出屋子。”
辛越恍恍惚惚,拍开他的手,唔了一声倒回到床里,开始了每日的滚床环节。
顾衍拍了拍鼓成一团的被子,无奈笑着出了门。
今日一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阻了许多人的出门拜亲访友之行,可拦不住一个母亲的爱女之心。
辛越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心里头那股惴惴从何而来。
他们初一那日遇袭,这几日折折腾腾,大大小小的事折腾得她没正经回一趟娘家。
虽然前日夜游了尚书府,但,夜游,爬墙,这个理由告诉娘亲,她怕是会当场祭出鞭子。
故而今日,辛越刚刚用完早膳,便听得小厮来报,尚书府来人了。
夫人娘家来人,定国侯府的小厮无人敢让人多等,一路放行了进到栖子堂。
来的是娘亲的陪嫁柳嬷嬷,她来不及梳妆打扮,只穿了件素绒绣花褙子,清清淡淡的藕色长裙,发上斜斜插了一支点翠蝴蝶簪。
柳嬷嬷一路杀进来,见着她便是一愣,双眼立时红通通一片,太太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按捺了几日打发她来瞧姑娘,果真是母女连心。
柳嬷嬷别过脸去,拿手背抹了抹眼,声音都是哽咽,“瞧着瘦了些,姑娘身上可是不大好?”
“嬷嬷莫要担心,瞧着瘦了,是我今日穿得素净,你等我换一身桃红的来,准还你一个娇若桃花的大姑娘!”辛越扬着笑,有些许心虚。
柳嬷嬷一贯严肃,话不多,是个实干的。
将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没什么外伤,只瞧着面色有些发白,又瘦弱了两分,柳嬷嬷絮絮叮嘱了一些事,命小厮将三四抬红木箱子抬到了栖子堂后厢房,里头俱是各色辛越自小就爱吃的补品,并做了些带温补食材的糕果给她日常吃着。
辛越满口应下,当着柳嬷嬷将榻上小几的六角莲花瓣食盒全装满了家里带来的小点,道:“嬷嬷回去告诉娘亲,我明日就回家给二老拜年。”
柳嬷嬷把她按在榻上坐下:“姑娘还是多养几日,府里如今客来客往,也不方便,养好了再回去瞧太太,太太也安心些。”
一席话,除了想让她好好将养身子,还道出了如今辛府门庭若市,不敢攀定国侯府的,全转了道借着新年往辛府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