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思量着先寻了个允当的由头,捋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道:“这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小时候埋下的十八坛酒,今日就起一坛子出来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鱼儿很快上钩,遑论是只馋酒的纨绔鱼。
要起酒坛子,先得有工具,然而四人环顾周旁,小厮随从一个没带,辛越不好意思喊出不知在哪个角落猫着的十七来,眼儿一转,拉着辛扬往林子里找粗枝去了,两个作陪的坠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
白雪松软如绵,踩在上面印下一道道大小印子,顾衍负手看着远处的兄妹俩,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灵透娇憨。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俩是一个祖宗的,两人的眼睛都乌圆乌圆,眉目流转间便生出狡黠伶俐来。
温灵均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侯爷,带了三分歉意说:“侯爷不要与他计较,辛扬是重情之人。”
“嗯。”顾衍面无表情,眼神追着身前弯腰找树枝的小身影。
他要是想同辛扬计较,他的坟头草,都该有这古木这么高了。
温灵均心思清明,看他虽然冷淡,却无甚不悦之色,心里也放松了不少,又接着说:“侯爷,灵均僭越,顾夫人是否伤了经脉?”
“是。”
“常听辛扬说起顾夫人性子跳脱,灵均却看夫人行动间略有滞涩,气力不足,也较常人更易疲累些……”
顾衍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在下手里有一张方子,”温灵均看向天边,“虽然不能让夫人恢复如初,但至少,齐都冬日漫漫,夫人能好挨些。况且,方子上的药虽珍贵,想来对顾侯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衍看着辛越拖着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枝条往回走,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在同辛扬嘀咕什么,缓缓说出:“你要什么?”
“想同顾侯爷做个买卖。”他朝辛扬挥了挥手,高声喊他过来,才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说:“买断一个过往。”
辛扬挥着手里的枝杈,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比划了一番枝杈子,走上前去,睨着顾衍,话却是对温灵均说的:“说什么呢你们!”
“说你们兄妹二人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温灵均笑答。
“他?”辛越指了指辛扬,惊诧地说,“温公子眼神竟然不大好。”
辛扬抬起手中的枝条顺势就要往回抽,顾衍闪身上前,双指将枝条的一端一捏,一震,瞧着不费什么力,然辛扬却连连往后踉跄了四五步,听得他冷声道:“再有一次,你这爪子便自行剁了。”
辛扬甩着发麻的虎口,嚷嚷起来:“你瞧她离我有多远,小爷能碰着她吗?”
辛越颠了颠手里的树枝,将它扛在肩头,得意地哼哼:“看出来了罢,姑奶奶手中无剑,身边有剑。”
乐呵呵地走上前几步,脚步轻快,走到桃花树下,拿树枝指了指亭子上方,“你们去那儿歇着罢,谁埋的酒谁挖。”
顾衍颔首,凌厉气势收敛殆尽,当得是百依百顺。
温灵均与顾衍站在亭子上,看着不远处桃花树下挥着树枝刨土的两人,轻声说:“顾侯爷不妨考虑考虑。”
“西越?”顾衍突然问。
温灵均顿了顿,苦笑起来:“没想到顾侯爷连这个都查出来了,”他闭上眼,“若顾侯爷能办到,灵均自会将药方子双手奉上。”
顾衍背着手,看辛越将树枝插入地下,再挑起时扬了辛扬一抔泥土,笑得前仰后合,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也没什么心思听温灵均说话,“本侯敢让你进朝做事,自然不会把你的身份当回事,亦不会到处宣扬,你没什么能跟本侯谈条件的。”
温灵均久久地沉默,喃喃道:“多谢侯爷。”
桃花树下,辛扬暴跳起来,直接站起身指着辛越:“你要再将土扬到小爷脸上,小爷就让你尝尝酒坛子的味道!”
亭子上的人双眼微微眯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软剑。
辛越抽出树枝一下打在他的鞋面上:“口气还不小,跟你姑奶奶试试?”
辛扬也抬起了手,想像小时候那般同她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却看到辛越不过挖了几下土,额上就渗出了点点汗珠,口齿间也有些喘,同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似的。
顿时就没了力气,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老子差点以为你真死了,巴巴找了你三年,这三年你究竟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有几分真情实意,实是难得一见。
辛越心中感怀,累得跪坐在泥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话说天地初开之时……”
辛扬火了,手中树枝一撂:“小爷好容易同你温馨一回,你……”
觑了一眼亭子上的黑衣身影,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能不能有个女孩子的样儿,就你这坐相,也就顾衍能吃得下你。”
“我娇弱些,你要说我半死不活,我随意些,你要说我没个女孩样,话都让你占全了,你倒是给我示范示范?”
辛扬懵了懵,眼角下浮起了一小片红云,扭捏道:“有兄弟在,给你哥留两分面子!”
给辛越看得直乐,他是这样的,打小害羞了脸不红,而是偷摸地眼角下颧骨那儿泛红,如今可有好些年没见他这小媳妇的样儿了,辛越满口应下:“留留,定让你这威武郎君的模样永驻人心。”
“别贫了,三年前别说定国侯府,云城我都翻了个底掉,你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辛扬没好气,两抹红云淡下去,幽怨地看着辛越。
辛越感动,汪着眼儿看他:“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那是,你以为小爷是你?三年,还能有口气儿,就是一点儿信都不给。”辛扬越说越急,不敢动她,满腹牢骚都化作力气,直接动手刨起了泥坑。
辛越见状,也不费力气拿什么树枝戳了,瘫坐在地上看他刨。
三言两语地简单同他交代了一番:“我……就是差点儿死了,又让人捡回去养了三年,再游了一波诸国,最后在云城撞上了顾衍,被逮回来了。”
“……”辛扬停下手,这,好像交代了,又好像什么都没交代,“让谁捡回去了?”
“陆于渊。”
“渭国临尧城陆家那个小公子?”辛扬讶然。
“怎么,认识?”辛越漫不经心。
“不认识,”他又埋头挖了一把,忽地手上触到了一样物事,顿时挖得更卖力了,还不忘朝亭子那努努嘴,“灵均认识,那陆家小公子最近了不得啊!”
她垂下眼,不想接话。
却没拦住辛扬的话头,“渭国皇室弱得要死,靠什么还立着的你知道吧?靠世家大族,他爹把世家大族捏在手里把持了几十年朝政,他悄没声就收拢了青、珑、渊、华四路大军,反了他爹,渭国早都换了一片天啦,世家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辛越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什么神呢?!赶快过来搭把手啊!”辛扬摸到了酒坛子,没想到他一手的泥,怎么都摸不起来,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推了推辛越。
辛越这才轻轻地眨了眨眼,却看着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沉沉笼着她。
“哦,不就是……”
辛扬的话没说完,就被辛越打断了:“我们说这酒,他掏不出来了,你来搭把手?”辛越回过头,笑着对顾衍说。
顾衍没说话,她没甚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扭头看他的脸,逆着光线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扬心中鄙夷,一个耳力超群还装模作样地问话,一个睁着眼睛扯谎,两个都上赶着当傻子,越活越回去了,轻嗤一声,“谁掏不出来,你且看我的!”
说着就半跪在地上,要俯身去摸酒坛子。
温灵均抓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掏出了一张帕子给他,“擦擦手,我来。”
辛扬舔舔嘴唇,看着自己猴爪子般的手,上边全是褐色的湿泥,再看看那方绣了青竹的雪白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去接。
温灵均无奈,一把将帕子塞过去,俯身一下就把酒坛子抱了出来,又细心地把二人刨出来的小坑填上。
“你,你擦这面,我没有擦的。”辛扬胡乱抹了抹手背,不敢让帕子多沾自己手上的尘土,立刻又将帕子翻了干净的一面递给温灵均,他这样干净的手,就不该沾上任何泥污。
温灵均含笑接过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这边辛越也抓着顾衍的手站了起身,顾衍顺手给她拂落沾在发上的一星点泥,她瞅着辛扬问:“怎么分?”
辛扬下巴一抬,“分什么分?这不找个地方喝了?”
辛越表示同意。
身旁的温灵均却劝道:“虽说是正月里,可也没有这样大上午便饮酒的,各位不嫌弃的话,不若灵均做个东,明晚请侯爷和夫人赏脸到寒舍一聚如何?”
辛越眼神一亮,双目灼灼地看着顾衍,后者神色平淡,道:“你高兴就好。”
辛扬蹲下身把酒坛子抱起,用一只手托着,甩了甩发尾,痞气十足地说:“哼,要是空手来,你就别想进人家门。”
要说有人天生讨人喜欢,有人天生讨打,辛扬就属于后者,且是个中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