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朔二年,桃月望日。
暮飞晚霞,月亮浮在天际。
诸天星斗大多还未显现,只有一颗长庚星隐在淡淡的月痕旁。
荧惑守心,长庚伴月,都是大凶天相。
宋韫挑着马车侧帘看天,回想上一世,流言称荧惑守心不利人主。此等大危天象,且不说帝王听之不喜,散播开来,举国都要人心不安。所以,消息是在晏国的死对头康国老皇帝同年驾崩后才放出来的。
死他家不死本家,大凶也成了大喜。晏国为此还开了恩科庆祝。
宋韫没找见那颗荧惑星,马车停了,思绪被丫鬟铁牛的喊声打乱。
“怎么了?”宋韫放下帘子,看着挑帘探头进来铁牛的饼脸。
“拉车的马坏了肚子,走不了了。”铁牛爬上马车,挤在宋韫身边,冷天里像个活火炉,她搓着手抱怨,“都怪驾车的老陈,不在驿站歇着,说入夜前一准能进城。现在都戌时了,连城门都没看见。阿韫你可是千金小姐,哪有赶夜路的。”
“不打紧,京畿周遭不会有什么危险,能找到落脚歇息的地方就好。”宋韫微笑着纠正铁牛称呼,“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小姐。”
原本也不是什么小姐。
“知道了阿韫。”铁牛从随身包袱里摸出干粮和水袋递给宋韫,“也是,他们已经去寻官道附近有没有可靠的人家了。咱们拿着宋家的帖子,不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明天再进城,还是能赶上放榜。少爷一定会高中,到时候阿韫你可是状元公的亲姐,提亲的怕不是要把门槛踏破,再也没人敢像阙州那些势利眼一样看不起你了!”
铁牛是宋韫七年前收留的丫鬟,逃荒来到阙州,昏倒在宋家老宅门口。
阙州地处晏国南方,澄江流经州内,地广物丰。那时候北方阔州干旱,逃荒而来的饿殍遍地,活着的也大多水肿,宋韫把人救下,养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姑娘不是肿是真的圆润。
宋韫把失去记忆无处可去的铁牛留下作伴。铁牛忠心,又护短,觉得自家小姐是天下第一心善的美人,就因为是庶女便被老爷扔在阙州老家自生自灭,实在可怜,日夜盼着小姐能回京议亲就好了。
至于她口中的少爷,是前安平侯宋家嫡出的独子宋翊,秋闱刚回原籍拿了个解元。
听铁牛得意的语气,宋韫垂眼手抱灌着热水的汤婆子,“你认为少爷能中?”
“当然啊!少爷可是阙州第一!”铁牛神往地回忆,“去年我都没怎么见少爷看书,随随便便就考了第一,尽了全力那还了得!他不得状元谁得!不是有个词叫什么,洛……洛阳纸贵!少爷的文章说不定能让兖都纸贵呢!”
铁牛最近读书很有进展,都知道洛阳纸贵的典故了。宋韫大感欣慰,但听她对宋翊满怀期待又抿唇忍住笑摇了摇头,“他就算了,但愿别闹出什么事来……不知道沈玠明年恩科能不能中。”
“沈玠是谁啊?他也是大才子吗?阿韫怎么认识他的?恩科又是什么?”铁牛问。
“没什么。”宋韫听见外面车夫说话的声音,把手里的汤婆子揣给铁牛,“你下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找到住处。”
铁牛“嗯”了一声跳下马车,大步跑开,很快又跑回来,掀开车帘,料峭春风和小雨一起扑向宋韫。
“小姐,老陈说不远处有座妙峰山,山上有庙可以借住,还有甘泉灵水喝了百病不侵。据说那寺庙可灵了,咱们就在那住一晚,顺便求求呗。”
“什么灵?”宋韫走下马车。
“姻缘!”
妙峰禅寺是晏国京畿有名的寺庙,香火鼎盛,香客多是达官贵人,甚至不乏皇族前来许愿。
随行仆人向寺里递了宋家的名帖。
宋家虽被夺爵,官场上行不通,到底是有累世的家底在,在京还算有几分薄面,住持允诺辟一间禅房供小姐歇息。
宋韫拾级而上,走了大半个时辰,站在寺门前,和瘸了一条腿的住持见过礼,住持又说不可留宿。
铁牛一听就要炸了,捋胳膊挽袖子要个说法,宋韫把人揽在身后,再次对面前僧人合掌道:“本就是失礼叨扰,寒天冻地时,劳住持出山门亲自相见,我在此深谢了。”
住持念了声佛,正要夸赞这宋家小姐大度有容,却又听面前人嗓音醇柔道:“我在路上读了须陀须摩的典故,心想叨扰宝刹已是不安,再惹住持口生妄语徒增因果,更是折煞我等。敢问住持有何不便之处,我等可略尽绵力入庙为住持分担。”
传说中,须陀须摩是一国之王,虔诚向佛,曾被两翅王所擒,因感伤不能回国履行已许之诺而获得两翅王暂时放还,履行对国民的承诺之后又返回魔王处赴死。如此守信之人,谁忍杀之?此为须陀须摩守信不死的典故。
住持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眼眸,一时语塞,半晌才让开寺门道:“如此,请女菩萨一众在观音堂暂歇。夜里下雨湿滑,女菩萨切莫随意走动误伤了。”
宋韫点头道谢,携铁牛随深一脚浅一脚的住持往观音堂去。
一直默默无言跟在住持身旁的少年穿着僧袍,脑后却又拖着一条长生辫,像和尚又不像和尚。十六七岁模样,面容清秀五官俊朗,只可惜双目怔怔无神,显示了其人呆滞迟钝,恐怕是个痴呆的少年。
小呆子和尚紧紧跟随住持脚步,好奇地打量这位好本事能说动住持师父的女菩萨——
比一般的女施主高些,瘦,打扮很素,拢着白狐裘,发上一支玉竹钗挽住青丝。脸上冷白,眉间一粒朱砂痣明艳如星。
好看的星。
小呆子把手揣进袖筒,仰头又低头,天上也是星,面前也是星。
那位要死不活的,也是星。
但须陀须摩是什么星星啊?为什么住持一听就让他们进来了?得问问那位星星。住持师父都对他那么客气,他一定无所不知。
次日,宋韫没有烧香请愿,早在香客还未入寺时便告辞下山。
铁牛坐在马车里伸懒腰,“昨夜睡得太好了。阿韫你可真厉害,几句话就让板着脸的老和尚放我们进去了,被子暖和,还有火炉,熏的香也甜丝丝的。”
马车摇摇晃晃,宋韫闭着眼养神。
虽然那香是安神的,昨夜宋韫睡得并不好。半梦半醒间,许多东西虚虚实实地闪回。
寺庙里多焚檀香,观音堂里除却檀香还夹杂着醇甘的龙涎香。
那独特的味道,宋韫上辈子闻过,弥留之际感官渐失,香气却萦绕不断。彼时宋韫想,怕是黄泉路上也闻得到。
不料,重活一世,这么快就再见了。
晏国之内,只有那位配用此香。昨夜住持突然反悔闭门不纳,恐怕也是因为那位驾临了妙峰禅寺。
马车进了城,直奔凤鸣巷宋家。
又下雨了。
车马停定,宋韫下车,宋家大门已开。宋韫踏上阶去,管家宋安走下来迎道:“小姐可先往鸣篁居歇息。老爷和夫人陪着少爷看榜去了,个把时辰就回来。”
宋韫点头进门。
大门并不常开,奴仆甚至常客往来都走角门。父亲和嫡母对宋韫并不苛待,甚至比对宋翊还上心些,外人不知道但宋韫自己心里清楚,否则前世宋家流放之后,他也不会千里走单骑杀到皇帝跟前报仇。
几千里啊,走得人都瘦了一圈。
宋韫坐在鸣篁居,看铁牛指挥丫鬟仆妇搬运摆放器具。忽然听见外面喊:“少爷回来了!”
宋韫起身穿庭过院,来到前厅时,宋翊正骂骂咧咧地绕过照壁,一抬眼看见对方,气得从伞下跳出来,指着宋韫鼻子骂:“你这个狗东西,把小爷害苦了!”
宋韫不恼不怒,目光投向另一把伞下的父亲宋谓然。
“我是狗东西,父亲又当如何自处?”
宋谓然本就铁青的面色彻底黑下来,强压怒火:“这里是说话的地方?”
夫人许泽兰也拧了宋翊胳膊一把,“有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姐姐?有这么坑人的姐姐?宋翊恨不得把对方咬下半截来,奈何宋韫身量与自己都差不多高,又是一脸云淡风轻,真是妖精面孔,神仙姿态。于对方而言,自己跳着脚撒出去的气恐怕还不如一个屁响。
回到内室。
宋翊试图向父母讲道理:“我本来就不想科考,回阙州老家压根没想考试,是宋韫非要替我,又逞能,秋闱竟然拿了个解元!我为了家里着想就没声张,结果宋韫转过头来就坑我!说好春闱接着替考,慢悠悠这时候才进京……我只能硬着头皮上考场,我哪会考试!我是没法活了,太丢脸了!都怪宋韫!”
宋韫坐在圈椅里端着茶盏,吹开杯中浮茶,悠悠道:“怪我?是我逼你在考场酣睡,睡醒在试卷上画金蟾抱鲤?”
宋翊憋得脸通红,要不然能干什么!他又写不来文章,只会画画!交白卷太丢人了,不画点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他怎么熬得过,睡得脚都麻了!
金蟾抱鲤怎么了,吉利!那蟾蜍鲤鱼活灵活现,能从纸上跳出来一样!
宋翊憋着一肚子话想争辩,宋谓然重拍桌案:“滚回你房里去!混了那么多年书院,还是个草包!”
宋翊闭嘴灰溜溜地走开。
许泽兰开口想劝,也被宋谓然噎回去:“妇道人家管这些做什么!看你养的好儿子!”
许泽兰低眉顺眼,起身,临出门前拍了拍宋韫手背:“好好跟你父亲说。”
宋韫点头。
室内只剩两人,谁也不愿先开口。
宋韫闭着眼留意着门外的雨声,雨好大啊,像那天一样。
点成线,线成面。
雨声越来越大,听着像流矢划破皮肉。
嘶,好疼——
宋谓然终于熬不过宋韫,叹息一声:“胡闹!”
宋韫睁开眼乖乖受骂:“是很胡闹。不过,我悬崖勒马了。”
重生之时,秋闱已过,宋韫后悔前世陪着宋翊胡闹替考,把宋家卷入祸事。只能装病,拖延约定好的进京时间,等着尘埃落定才回到兖都。
宋谓然闻言郁闷不已。
他从前还纳闷,宋翊从小不是读书的料,科举考试却回回头名,莫不是祖宗坟上冒了青烟?到底春闱现了原形,交了些什么玩意上去!
丢人也就罢了,但今年春闱的主考可是那人,若是追查起来,可是大罪!
宋家竟会有这样的混账子孙,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宋谓然火冒三丈,扬起巴掌往不肖子孙脸上招呼,看着那一张花容月貌,到底没舍得打下去。
宋谓然收了手愤愤难平:“怎么做到的?”
宋韫道:“不难。”
“考场锁院之前,查验考生真伪,所凭借的不过是浮票。我和宋翊虽长得不像,好在他画技出众,易容的手艺也很不错,脸上糊弄得过去。”
宋韫微笑,“至于身上……他有的东西我也都有。”
宋谓然闻言一震,面色都变了,紧紧攥住圈椅扶手:“你……告诉阿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