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道了声无妨,留宫人收拾残局,他同皇后往内殿坐谈。
“儿臣本该一早来给娘娘请安的,只是曾经落水留下病根,身子向来不好。昨夜惊恐忧思,又添了喘症,不敢来娘娘跟前,怕过了病气。”苏明珠说着还真咳了两声。
宋韫略略低眉,安慰道:“你受苦了。”
不愧是在京中成长的,演得不错,瞧着还真有点病怏怏的样子。好胜心作祟,宋韫也较劲似的咳嗽两下。
苏明珠忙让刘嬷嬷拿盒子过来,锦盒打开,宋韫认出里面放的是雪蛤。
“一点补品,算是孝敬娘娘的心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好在用川贝炖了可以止咳。”说着又关切地吩咐立在一旁的铁牛,“娘娘不惯旁人伺候你便多上心些,夜里多留意娘娘盖被,别翻身时漏风着凉。取暖的炭火也要注意……”
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苏明珠说:“坤宁宫毕竟不是久住的地方,慈宁宫快要安排妥当,娘娘很快就可以挪宫。太皇太后在宫外休养,日后后宫一切全仰赖太后娘娘主持大局。”说着将沉甸甸的凤印交在了宋韫手里。
宋韫这才从她温柔的语调中回过神来。
按理说,先礼后兵,不至于礼到这种程度。
宋韫摸着印上九尾的凤凰,心里越发觉得没底,怕有什么陷阱等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儿媳客气有礼,倒让他不好意思做恶婆婆。
搬宫几乎是苏皇后全程亲自督办的,待宋韫三天后真正搬进去,应有尽有一切停当,连宫内布置也仿照了宋韫在阙州的住处,足见是用了心的。
安定下来宋韫就有些认床,夜半睡不着喊了声铁牛,铁牛也没睡着,披着衣服坐在脚踏上对宋韫说:“娘娘,我翻箱倒柜一天,什么春天的药啊诅咒的小人都没发现,吃的东西也没问题……这个皇后手段太高了,我在话本子里都没见过。”
“无人的时候还是叫我阿韫。”宋韫起身,抱着双膝坐在床上,“饿了没?桌上有果脯。”
铁牛端了一盘柿饼一盘瓜子,边嗑边劝宋韫小心:“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心。我先尝尝有没有毒,还挺甜……就算那个皇后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阿韫你可千万不能放下警惕。虽然你没怀上,可她们不知道啊,只怕日夜都在担心呢。不过话说回来,有凤印在手阿韫你现在就是后宫老大,别说皇后,那个什么太皇太后也碍不到你的事,先过几天舒坦日子,慢慢跟她们斗——”
宋韫打断她,“你这几天在宫里有没有听到关于太皇太后的事?”
除了京城和嫡母老家阑州,宋韫上一世几乎一直待在阙州,对京城人与事知之甚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原来齐胤生母还在世。
世人都说皇帝空悬后位,后宫无主,从来无人提起太后如何。原来他母亲尚在人世却住在宫外。这是何故?
铁牛被柿饼沾了牙,点头,口齿不清回答:“我听御膳房小太监说了一嘴,说是先帝与生母八字相克,多年前那位就出宫了,好像在什么坞修行,谁也不见。”
“还有这回事。”宋韫默了片刻,给噎住的铁牛递水,“还听到什么没有?你在御膳房消息倒是非常灵通。”
铁牛想了想,“有啊。据说,冷宫里闹鬼。有人说,那鬼才是先帝生母。宫外那个是挂名的。”
宋韫原不信神鬼之说,但自己是重生之人对此也多了敬畏。齐胤身上的事太蹊跷,他得深入了解,也好捏些筹码在手里。
宋韫准备找个时间,去冷宫看看,但在此之前,他先得受阖宫妃嫔朝拜。
齐胤后宫人不多,一个苏嫔一个陈美人一个李美人,妃位以上的没有。
这三位里只有苏嫔是登基后纳的,据说和当今皇后是一个苏,算起来还是苏明珠姑姑。不过苏嫔是旁支庶女,才嫁给了齐胤这个短命鬼,并不得宠。
宋韫端坐上位,看底下跪着的三位,国孝期间衣着素淡但也难掩青春韶华,可怜按照宫规,无子的妃嫔在皇帝大行之后便要去皇家庵堂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规矩总是人定的。现下后宫是太后您定规矩。”前日裴季狸来给宋韫请平安脉时曾说。
“众位都落座吧。”宋韫赐座又让铁牛奉茶,“既入宫门便都是姐妹。哀家入宫比各位都晚,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以后还要各位姐妹互相照应扶持。”
话音刚落,苏嫔没端稳茶盏砸落在地,茶水溅湿鞋袜,苏嫔登时站起,“我不——”
众人讶异地望向她。
宋韫:“苏太嫔可是有何不适?”
意识到失态,苏嫔神色惶然,福身赔礼,“嫔妾……嫔妾并无不适,只是……感激太后恩典,喜……喜不自胜!”
听着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喜”字和苏嫔颤抖摇晃的发髻,宋韫直觉自己是好心办了错事。
不是说宫外庵堂清苦生死由命?为什么苏嫔宁愿出宫苦修也不想待在宫中?这地方就如此可怕?宋韫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追问。
初次见面当然是要给见面礼的,宋韫刚进京就入了宫,刚入宫就守了寡,积蓄不多,送的礼物也只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从老家带来的。
李美人年纪小,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宋韫心里暗骂一句齐胤害人不浅,给小姑娘送了套大阿福娃娃,宋韫看着她脸上的笑觉得应当是合意的。
陈美人呢,从一开始就没说过几句话,又一味低着头,宋韫以为又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妹妹,待站起来谢恩时,宋韫才发现竟是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冷美人,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但不知是否错觉,目光缺少善意。
看陈美人气质斯文,宋韫本来想送她套自己亲制的文房四宝,却听她说并不识字,宋韫便改送了几匹丝绸。
送走三人,宋韫打算夜里去冷宫看看,裴季狸又来了。
照例把完脉,裴季狸没急着退下,不紧不慢地说起:“娘娘今日给了恩典。”
根据铁牛四处听来的传言,在宫里,裴季狸这个司礼监太监不是主子胜似主子。
从古至今,同时手握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只他一人,权势之大后宫妃嫔都得敬而远之,他这么一问,宋韫心理没底,难道是会错了意越俎代庖了?
“裴卿可是觉得有何不妥?”宋韫命铁牛上茶后就不必在跟前伺候了。
裴季狸端起茶盏,送到唇边闻言垂眸道:“娘娘懿旨,便是当今陛下也只有顺从,臣怎敢置喙。何况娘娘心地仁厚,此举不仅宽慰了后宫也有助于前朝。”
“裴卿有话不妨直说。”宋韫看着裴季狸,和他对坐交谈是件令人紧张的事,这位年轻的权宦不过二十来岁却已经能很好地隐藏喜怒,眉目像是雕刻塑造不染一丝情绪的痕迹。
裴季狸搁下茶盏:“既然娘娘有主事的魄力,正好现下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娘娘出面。”
“何事?”宋韫直觉不是什么好差事。
“先帝尸骨未寒,今上登基不过三五日,前朝就有心怀不轨之人献媚进言让陛下尊生父晟王为帝,此为对先帝大不敬。先帝眼下并无子嗣,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竟无人敢出头替先帝发声。晏国总不能让欺上瞒下的佞臣作乱,臣想,还是娘娘出面为好。”
宋韫听罢默然,果然裴季狸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麻烦。
晏国皇室关系有些尴尬。不止齐俦的父亲晟王,齐胤的诸位兄长都没能活过武宗皇帝,已驾崩的惠宗皇帝齐胤作为武宗幼子,比齐俦还小几岁。
现在齐俦成了齐胤的嗣子,要认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叔叔做父亲,属实憋屈,想要为生父追封也不难理解。
宋韫身份更尴尬,说是太后,实际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清楚,实在是不想趟浑水。可推辞的话没出口,裴季狸就给他堵了回来。
“宫里向来是欺软怕硬,娘娘若是借此机会立住了权威,往后的日子都是坦途,待小皇子出世,才好扶持新帝巩固江山。当然,臣无意使娘娘为难,如何抉择全在娘娘。”
不高不低的音量从薄唇送出,宋韫心惊。
虽说在场没有外人,毕竟是在皇宫大内,这话还是太大胆了。拥立新帝不就等于推翻现任?何况是在压根不可能再有正统的新君出生的前提下。
裴季狸医术精湛,不可能不知道他是男人……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裴季狸不动声色地对宋韫说出了口。
或许,他还有更大胆的事没有说出口。
宋韫右手攥拳抵在腹部,叫住起身要走的裴季狸:“裴卿留步。”
裴季狸停步回身,逆着光,“娘娘还有何事吩咐?”
宋韫松开手掌,缓缓抬起按了按眉心,低声:“裴卿,哀家这胎是为先帝生,还是为你?裴卿数次诊脉,应当是深知哀家身体状况的。”
裴季狸闻言怔了片刻,冷凝的眉目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
宋韫看见他唇角起了个微小的弧度。
“为先帝与为臣,是一样的。最要紧的,是为娘娘自己。除了信臣,娘娘别无他选。”裴季狸行礼退出去前顺便提到,“以后娘娘若是想知道宫内什么秘闻,不必遣人打听,问臣便是。冷宫,娘娘不必去。”
宋韫听他这样说心头又是一紧。
裴季狸连自己日常和铁牛说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果然是手眼通天。但好在他现在算是彻底和裴季狸以及死鬼齐胤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又不免好奇:“听说冷宫闹鬼?”
裴季狸又笑了,这回是冷笑。
“死了的才算鬼。不死不活的,比鬼更可怕。”
宋韫不明白:“冷宫到底有什么?不曾听说惠宗和武宗有贬黜妃嫔。”
“没有妃嫔。”裴季狸摇头。
“那到底有什么?”
“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