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四月,殿试原定于四月十五,因为齐胤驾崩,提前到清明,取哀思悼念之意。
今生与前世刚好相反,死本国不死他国,康国老皇帝熬死了齐胤,举国大庆,还开了恩科。
新帝登基,易生动乱。晏国边境严阵以待。
宋韫这时候才知道,裴季狸是去边境做监军了。
“我听李美人说,他爹是现在镇守边关的靖边大将军李骋。她不会弹琴,但枪耍得可真漂亮,她还教我练功夫来着,说我有悟性,像将门虎女,嘿嘿……阿韫你说我之前是不是真是武将家的丫鬟啊?”
“将门虎女指的可不是武将家的丫鬟。”宋韫这才知道李美人家世不俗,庆幸之前没遵循旧例把人赶去庵堂,免了麻烦。
铁牛帮着排布早膳,向宋韫提议,稍后去看李美人练武。
宋韫摇头,“太傅请我垂帘听今日的殿试。”
“哦,那我能跟着吗?”铁牛挠头,“可我也听不懂,怕站着也能睡着。”
“裴季狸从边关送了信来,说找了人陪我去殿试。”
“裴太监好像还挺可靠的,那我就在宫里等阿韫回来。”
“不必在这里闷着,你不是和李美人约好了吗,去找她玩吧。”
“可以吗!”铁牛眼睛都亮了。
“可以,吃完饭就去吧。”
宋韫抱着猫,夹了一片豆腐喂他,猫偏头不吃,眼巴巴地望着火腿。宋韫给他整盘端来放在地上,“下去吃吧。”
黄贵人缠在宋韫怀里不松爪。
“不是想吃这个?”宋韫又端了盘炸鱼下桌,猫还是不动。
铁牛指出问题所在:“阿韫你把这猫惯坏了,只要人喂,自己不会吃东西了。”
“是吗?”宋韫夹了一条炸小鱼送到黄贵人嘴边,猫儿专挑多肉的鱼腹下嘴,发出护食的嗷呜声,还吐出几根大刺来。
“真是很娇气难伺候啊。”宋韫说着又给他夹火腿片,被铁牛拦住了。
“倒不是我嘴馋想吃。”铁牛连盘子端走,说,“小猫不能多吃腌腊的东西,会死的。”目光落在肥硕的黄贵人身上,“大胖猫也不能。”
黄贵人朝她龇牙。
宋韫放下筷子,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养过猫?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铁牛七年前饿昏在宋家门口,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叫铁牛,十二岁。
铁牛被问住了,目光茫然地极力回想一阵,摇头:“还是没有。阿韫,李美人说我像是武将家出来的,我对养猫好像也有经验……那我会不会是哪个将军家里养猫的丫头啊?”
宋韫:“说不定是哪位将军家的小姐呢。”
“是啊!万一我是小姐呢!”铁牛眼睛发亮,很快又摇头否定,“哪有我这样的小姐……如果是小姐,怎么会逃荒差点饿死?算了算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也没关系,反正我跟着阿韫就好了,太后身边的狗腿子哎,给个公主都不换!”
“什么狗腿子,我当你是好姐姐……”宋韫宽慰铁牛一阵,裴季狸派的人过来了,是个瘦高的内监,弓身垂头,眉眼清秀。
铁牛低声跟宋韫说:“看着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会有问题吧?”
宋韫摇头,“没事,你去找李美人玩吧,我去乾明殿不会有事的。”
待铁牛走后,宋韫由那太监跟着前往乾明殿。
殿上应试的士子都已经各分案几席地而坐,等着陛下出题考试。
宋韫从侧殿走入珠帘后,前面就是皇帝齐俦,丹陛之下站着协考的太傅焉云深,还有几个宋韫不大能叫出名字的大臣。
第二次参与殿试,这回宋韫总算能以真面目出现在晏国读书人最向往的乾明殿,可惜还穿着罗裙,不是最真实的自己。
宋韫在珠帘后坐定,看见齐俦从龙椅上站起对自己行礼,殿下众人齐呼“太后千岁”。
宋韫抬手道:“哀家不通文理,只是来见识见识我大晏文人气象。一切按规程来办就是,不必因哀家在此多生繁文缛节。”
说罢,宋韫快速扫视了一遍在场士子。
果然没有沈玠。
殿试正式开始,秉笔太监念出题目: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1】以此句做论述一篇。
话音刚落,宋韫低眉忍笑,身旁站立的小太监蹙眉看他。
殿试作为科举最后一试,向来是皇帝作为主考官,今日看来也是如此,但实际上这题目恐怕并不是齐俦所出。光瞧着个背影就知道他快气死过去。
尊亲一事由宋韫挑头,老臣和新皇不见硝烟地缠斗了数日,最终天子被朝臣以仁义礼信压下一头。
齐俦要想继续坐在帝位上,只能乖乖认齐胤这唯一的父皇,认宋韫是他名正言顺的母后。
这事好不容易风头渐息,殿试题目又以“礼”做文章,等于是把皇帝拖出来再贬一次。
这样的行为,也只有焉云深敢做得出来。
既然是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都是国之骄子,不多时便做好文章。收卷后便是当场对答,士子们起身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皇帝与大臣听其言辨其色,不仅要取文采斐然者,更要择端方正派气宇轩昂者。
宋韫瞧着殿下众人,才能不错难分伯仲,没有滥竽充数的,但也缺少让人眼前一亮鹤立鸡群者。
或许是面对这样敏感的题目,知道利害所在,不敢直抒胸臆畅所欲言,论述都失于泛谈浅谈,不见言词犀利者。
若是沈玠在,一定会很热闹,齐俦和焉云深脸上的神情会更好看——沈白圭是个直来直往的刺猬,除了肚皮是柔软的,周身都是刺,见人都要扎一下。
他会怎么说?天子无礼,民可废之;权臣欺主,狂悖当诛。当然不会这样直接,他最擅长文采修饰引经据典,繁复华丽的词句内含锐利尖酸的讽刺,若没点学问连被骂了都不知道。
沈玠屡次应考,却连会试都进不了,遑论殿试。郁郁不得志,他越发胡来,去年考场上帮五六人作弊,考官恨不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试后还要访查行文风格跟他相似者,清查是否作弊。
沈玠得罪了阙州地方官,就算是考到老,也过不了乡试。进不了京城,做不得官。
此时的他确实也不适合做官,锋芒毕露容易折戟沉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宋韫自己大概也不适合做官。做太后挺好的,坐得高才看得远。
宋韫放松了端坐的身子,往后倚靠凤椅靠背。
上一世,齐胤坐在上位,往下俯瞰顶着宋翊相貌的宋韫时,是不是已经看穿他的下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彼时的宋韫锋芒毕露,豪言痛陈时弊,连皇帝也要暗讽两句。
当时,齐胤笑着说了声“好”。
宋韫当时把那个“好”字当作齐胤对他的肯定,后来宋家被流放,他又反思“好”字语调波折,是不是齐胤心生记恨?
临死时,才彻底明白,齐胤装成病弱昏君,看似无能,却能将一班老臣稳稳拿捏,做大晏说一不二的主宰,城府深不可测。
彼时的宋韫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幼稚可笑的书呆子。
世间万事万物,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齐胤,瞧着白,切开黑。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2】这个道理,书里白纸黑字写着,但宋韫是从齐胤这里真正学会的。
会试完毕,齐俦当堂点出前三甲。
闵州赵康为状元,阑州吴思为榜眼,阙州百里忱长相俊美特赐探花……至于各士子任职,待吏部酌情选用。
阙州是宋韫老家,阑州算半个老家,宋韫不能亲身应考,看见同乡取得佳绩也是欢喜。
那百里忱,宋韫乡试时见过,算是清俊挺拔,但比起宋韫还是逊色,也就是因为另外两位年纪大了,才得了这最出风头的探花头衔。
不过,说起年纪大,太傅年过四旬,与一众士子同场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且不说才学,就是那挺拔如忍冬翠竹的身姿气度也是多年难遇的。
临近退场,宋韫目光还在流连,身旁太监咳嗽提醒:“太后,该回宫了!”
宋韫收回目光,看向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低声:“陈美人自己上不了殿试心里有气,还不准哀家多看么?”